軍士楞了一下。


    邊上的將領重複了李積的問話,“英國公問你等為何這般士氣高漲。”


    所有人都在看著軍士,他有些緊張。


    軍士鼻子癢的厲害,卻不敢撓,他期期艾艾的道:“武陽公說……說此刻不操練,迴頭沙場戰死,娘子會改嫁,孩子會改姓。別人睡你的娘子,打你的孩子……”


    這話……


    高侃神色古怪。


    連李積都破功了,不知該笑還是該怒。


    但這話卻格外的給力。


    見大夥兒愣住了,軍士飛快的抓撓了一下鼻子,隻覺得舒坦之極,“武陽公還說,沙場一刀,操練十年。”


    李積擺擺手,軍士瘋狂的去追趕隊列。


    高侃幽幽的道:“這話……粗俗,卻妙不可言。”


    李積點頭,“沙場一刀,操練十年。”


    他迴身看著眾將,“把武陽公的這番話傳下去,告訴眾將士,操練起來。”


    眾將上馬各自迴去,晚些就傳來了他們的嘶吼聲。


    “此刻偷懶,上了沙場便會刀法生疏,馬槊別扭。此刻鬆懈,上了沙場就會送命。你等的娘子會改嫁,孩子會改姓。別人會睡你的娘子,打你的孩子……操練起來!”


    整個營地沸騰了。


    將士們士氣高漲,唿喊聲震天響。


    李積和高侃看著這個場景頗為欣慰。


    “這是武陽公第一次獨領一路吧。”高侃微笑道:“老夫開始還擔心他會無措,可如今看來,年輕人卻是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還有兩關。”李積淡淡的道:“戰前謀劃,戰時隨機應變的指揮,這兩關過不去,他依舊還是隻雛鳥,上不得大場麵。”


    高侃點頭。


    操練了幾日,李積帶著眾將去查看地形。


    初春的鴨綠水依舊冷颼颼的,不過好消息是水位不算高。


    “此處不能徒步過去,這兩年邪性,這鴨綠水結冰也頗薄,人畜上去踩踏便會墜水。”


    大夥兒剛開始都想著能否步行通過,若是可以,那就輕省了。當地的向導把這個念想給他們斷了。


    “都想想。”李積準備集思廣益,尋一個妥當的渡河法子。


    “這條河有些寬,怕是隻能用船渡。”


    “嗯!隻能如此。”


    “當年先帝征伐高麗時,在鴨綠水受阻,等到了九月河水結冰,這才長驅直入,斬首無數……”


    在這個時代,這等大江大河便是天塹。當年東吳便是依靠長江天險才能安枕無憂。


    李積沉吟著。


    向導苦笑,“這兩年暖和了些,結冰不夠厚呢!”


    有人撿起石頭往冰麵砸。


    噗!


    石頭砸破了冰麵,隨即落水。


    “過不去了。”


    李積沉聲道:“調集船隻來。”


    高侃眯眼看著對麵,“用船渡河……高麗人能各個擊破,傷亡必然慘重。”


    一艘艘的船靠岸,高麗人站在岸邊,以逸待勞的用弓箭射殺唐軍。唐軍下船時就是地獄時刻……高麗結陣用長槍捅刺,下來一個弄死一個……


    李積神色平靜,“征戰哪有不死人的?”


    眾人不禁有些鬱鬱。


    “是了,隻能如此!”


    “到時候下官請命突擊!”


    賈平安麾下左虞侯軍領軍將領王勝虎請戰。


    “下官請命!”


    “下官請命!”


    率先突擊的將會傷亡慘重,這一點沒有疑問,但眾將依舊主動請纓。


    李積見賈平安若有所思,就問道:“武陽公可是有話說?”


    賈平安走到岸邊,迴身道:“我倒是有個法子。”


    “這哪來的法子?武陽公難道還能變座橋出來?”


    有人笑道。


    “對。”賈平安認真的道:“我就是要變座橋出來。”


    小賈有些積極過頭了,但年輕人第一次獨領一路大軍,興奮激動難免。李積淡淡的道:“有話就說,對錯倒是其次。”


    這話裏話外的都是愛護之意,眾將心中都有些泛酸。


    英國公在護犢子。


    賈平安說道:“調集一批高低大小差不多的船隻,船隻上鋪設木板,船與船之間用鐵鏈連接,夜裏動手……淩晨,一座橋便有了。”


    高侃一怔,“這是……妙啊!以船為橋墩,木板為橋麵,用鐵鏈連接,將士們在上麵奔跑如履平地……”


    嘖嘖!


    這個年輕人,這手段計謀……


    高侃不禁想起了當年和賈平安的第一次見麵,那時的賈平安看著更像是一個紈絝。可轉眼間,這個紈絝就成了一路大軍的統帥。


    李積閉眼。


    再睜開眼睛時,眼中多了喜色,“半夜動手,敵軍無法查看,等舟橋搭好時,大軍隨即渡河。”


    李積看著賈平安,良久頷首,“好!”


    老李為何這般吝嗇,隻說了一個好字?


    隨即便雷厲風行的操辦了起來。


    賈平安被李積丟在前方,一手主持此事。


    高侃問他,“英國公,你把事情都交給了小賈,不怕他累壞了?不怕他辦砸了?”


    李積淡淡的道:“年輕人多累累不是壞事,至於辦砸了……此刻離動手還有些時候,辦砸了再來就是。老夫在,便能為他兜底……”


    室內光線昏暗,但依舊能看到李積那白了大半的頭發。


    他輕輕摸了一下白發,自嘲道:“老夫老了。人說老了便會惶然不安,可老夫卻未曾懼怕死亡。老夫偶爾也捫心自問,這般年紀了還有什麽不舍?”


    李積歎道,“老夫此生波瀾壯闊,夠了,夠了!可老夫卻擔憂後繼無人。”。他看著高侃問道:“你覺著老夫之後,誰能為帥?”


    高侃皺眉,“薛仁貴不成,勇猛有餘,統禦全局的本事差了不少,和同僚之間也有些生硬。一旦統領一方,就怕生出各種事來。”


    這話宛如親眼所見……多年後,薛仁貴領軍出征,和副帥郭待封不和,更是輕敵得意,結果慘敗。那一戰大唐府兵的精銳死傷慘重,從此大唐由進攻轉為固守,隻是全力對付吐蕃。


    這一戰堪稱是國運的轉折點,所以薛仁貴被削職為民,若非李治想到他以往的功勞,怕是會賞他一刀。


    “那還有誰?”李積早就想過了這個問題,淡淡的道:“其餘人等皆不成。老夫與陛下商議過此事……”


    高侃訝然,“陛下竟然也在未雨綢繆?”


    “你等小看了陛下。”李積微笑,“陛下雖說並未經曆戰陣,卻深諳治軍先治將的道理。一旦決定了要四麵出擊,決定勝敗的便是將領。而帥才便是最要緊之事。”


    他端起水杯輕啜一口,緩緩道:“老夫與陛下把那些將領列出來,一一琢磨。”,他搖搖頭,“皆不完美,各有缺陷。”


    高侃抬頭,目光炯炯的道:“此次出征,本是蘇公獨領一路,可臨出征前他卻告病……陛下順水推舟換上了武陽公,這是刻意而為。”


    聰明!


    李積點頭,“若是早早就定下了小賈為大總管,反對的人會多不勝數,什麽太過年輕,這等話將會淹沒了陛下,所以才在臨出發前來了這麽一下。陛下暗示了梁建方……”


    高侃心中一驚,失態了,“這……陛下難道是要栽培武陽公?”


    李積淡淡的道,“你以為呢?”


    小賈竟然得了皇帝的看重,再過些年,怕是就會成為主持攻伐一方的統帥,嘶!


    高侃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李積緩緩道:“老夫知曉了陛下的決斷後,很是歡喜。”


    春風輕輕吹動了他的白發,卻吹不動那歡喜的眼神。


    ……


    船隻陸續被弄來,賈平安令人逐一檢查。


    “不好的船一律不要。”


    賈平安坐鎮河邊,對岸不時出現些高麗騎兵。


    他們在窺探著,隨即遠去。


    戰馬疾馳著,騎兵絲毫不愛惜馬力。當到了姑城時,戰馬已經渾身汗濕,腿都軟了,不住的在屈膝。


    呯!


    戰馬倒在地上,騎兵順勢衝了出去。


    他一路衝進了官衙,到了值房外時止步,調整唿吸,“太大使者,有了唐軍的消息。”


    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進來。”


    騎兵進去行禮。


    值房內左右站著十餘文武官員,中間坐著一個身材欣長的將領,三縷胡須垂下,濃眉微微一振,威嚴乍現。


    這便是大將溫沙門,乃是泉蓋蘇文的心腹,此次奉命來主持戰事。


    “唐軍正在對岸打造戰船,數目不少。”


    溫沙門點頭,對眾人說道:“這是想用舟船強渡鴨綠水。如此我軍可從容應對,唐軍靠岸時,用弓箭射殺,他們的軍士要一一下船,這是殺敵的好機會,圍攏過去,逐一絞殺了……”


    他目光轉動,沉聲道:“我想過李積的各種應對,最好的法子便是用舟船渡河,他果然如此!”


    “太大使者英明。”


    主將能判斷對敵軍的動向,這便是勝利的第一步,能極大的鼓舞士氣。


    一個文官說道:“太大使者,唐軍中悍將如雲,不可輕視。高侃乃是宿將,另一個賈平安更是讓大莫離支惱怒不已,先前的遼東之戰,這個賈平安廝殺犀利,讓我軍死傷慘重……不可輕視呐!”


    “我不會輕敵。”


    溫沙門淡淡的道:“開春了,天氣在漸漸轉暖,我斷定李積在半月之內就會動手。”


    他起身,“令!”


    眾人欠身,束手而立。


    值房裏的氣氛肅殺。


    溫沙門的聲音不大,卻因為安靜,以至於很是清楚。


    “各部開始集結,向鴨綠水一線靠攏。這第一戰,我將讓唐軍飲恨於此!”


    眾人魚貫而出,身後,溫沙門站在那裏,眸色深沉。


    船隻集結完畢。


    李積尋了當地的老農來問話。


    “這幾日天氣會如何?”


    老農哪裏能想到自己此生竟然能和大唐宰相說話,激動的直哆嗦。


    “相公,這……這天氣……這天氣看著……怕是要晴呢!”


    “多久會晴?”


    李積再問。


    你把他當做是天氣預報了嗎?


    賈平安在笑,被高侃瞪了一眼。


    老農說道:“相公,這得出去看看。”


    李積點頭,於是一群大將就跟在老農的身後四處遊走。


    老農看天色,然後閉眼。


    “這是作甚?”


    眾人不解。


    等他睜開眼睛後,很是篤定的道:“相公,後日,後日定然晴天。”


    賈平安納悶,“你閉眼作甚?”


    難道是你的身體裏有個超級計算機,正在核算各種數據。


    老農很是自信的道:“老夫這是在感受呢!這天氣會如何,風會告訴老夫,土會告訴老夫……嗅著味道老夫便知曉了。”


    隨後就是準備。


    “誰先過河!”


    準備會議上,李積拋出了這個問題。


    這便是在激發士氣。


    “英國公,老夫請命!”


    高侃起身道。


    他目光炯炯,“此戰老夫當仁不讓。”


    高侃資曆老,賈平安這邊的將領都有些沮喪。


    “嗬嗬!”


    誰特娘的在嗬嗬?


    高侃看去,卻是賈平安。


    再好的關係,這等時候也沒用。


    賈平安起身道:“英國公,舟橋將會是我部搭建,自然該我部先上。”


    高侃冷笑道:“老夫經曆的戰陣多不勝數,麾下悍將如雲,老夫不上,你上?”


    小子!


    閃遠些,免得老夫殺人把血濺到你的身上。


    高侃虎目圓瞪,氣勢懾人。


    哎!


    有人不禁歎息了一聲。


    高侃用資曆和經驗在碾壓賈平安。


    賈平安卻從容的道:“高大總管乃是宿將,賈某曆來都是佩服的。隻是這舟船渡河卻不是小事……”


    “老夫有數。”高侃手癢了,想用第一戰來給麾下一個刺激。


    可賈平安卻微笑道:“這陣子夜間一直在嚐試搭建舟橋,我部的將士輪番上橋熟悉,如今奔跑都沒有問題……高大總管,你部上去,可能如履平地?”


    高侃的臉一下就青了。


    這個小子,他竟然早就埋下了伏筆!


    有人擔心高侃的脾氣發作,剛想勸,就見高侃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眾人不解,高侃和李積相對一視,笑道:“好手段,老夫心服口服。”


    大軍依舊不動。


    第二日的半夜,賈平安起床出發,他守著河邊,令人開始行動。


    一艘艘被布匹覆蓋的船停在岸邊,把布匹拉開,船上早已釘上了木板。


    “上鐵鏈!”


    賈平安在盯著對岸。


    娘的,千萬別被發現啊!


    粗大的鐵鏈從第一艘船開始穿起,一艘艘的船漸漸被連接在一起……


    對岸傳來了馬蹄聲,賈平安揮手,所有人都俯身下去,一動不動。


    有人在對岸巡查,黑夜中,他們看了看對岸,隨即順著往下遊去了。


    “繼續!”


    船隻才將到中間,對岸再度來了斥候。


    溫沙門很謹慎的密集派出了斥候,就是擔心被唐軍偷襲。


    岸邊,李積低聲道:“溫沙門是個好對手。”


    高侃點頭,“用兵謹慎。”


    船隻在向對岸延伸,越來越近……


    船上,那些船工忙碌的把船劃過去,隨後排在前方,把鐵鏈穿上……再劃一艘船過來……


    肉眼已經能看到模糊的岸邊了。


    賈平安眸色微冷,“上!”


    一隊弓箭手上去了,他們彎著腰,小心翼翼的在黑暗中前行。


    賈平安再揮手,一隊悍卒拿著長槍過去了。


    他低聲道:“告訴英國公,我部發動了。”


    “英國公,武陽公發動了!”


    李積看著東方。


    此刻東方依舊在黑暗之中,但李積憑著經驗知曉,這是拂曉來臨前的黑暗。


    光明即將降臨這塊土地。


    “準備!”


    一隊隊軍士悄然往岸邊走去,後續……大軍已經整隊完畢,列陣於黑暗之中。


    最後一艘船被弄到了前方,船工穿上鐵鏈……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


    船工有些緊張,幾次都沒穿上。


    “快!”


    一個船工上前,接過了這個事兒。


    他剛穿上了鐵鏈,薄霧中,一名高麗騎兵衝了出來……


    天邊陡然冒出了一縷光……


    借著這縷光,高麗騎兵發現河中竟然多了一座橋……


    他眸子一縮,剛想大喊。


    一支箭矢準確的鑽進了他的咽喉之中。


    船上,一個弓箭手保持著放箭的姿勢,眸色冰冷。


    呯!


    騎兵落馬,戰馬長嘶一聲。


    薄霧被撞開,數名披甲高麗騎兵衝了出來。


    瞞不住了!


    “放箭!”


    箭矢飛舞。


    “敵襲!”


    喊聲中,船工們瘋狂衝上了岸邊,有人弄來了鐵釺。一個船工把串聯了整座舟橋的鐵鏈奮力拉了過來,隨即用鐵釺穿進去。兩人掌著鐵釺,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舉起大錘。


    “嘿!”


    他奮力一砸,鐵釺的三成被砸進了泥土中。


    “敵襲!”


    軍營動了起來,一隊隊騎兵衝了過來。步卒整隊小跑而來……


    整個岸邊都動了。


    “快!”


    弓箭手已經衝上岸了,敵騎剛好出現。


    “放箭!”


    雙方齊齊放箭,高麗人衝著那個舉起大錘的大漢放箭。


    馬上有軍士舉起盾牌擋住了大漢。


    一個高麗人喊道:“他們用船搭建了浮橋……那個大漢在固定鐵鏈,弄死他!”


    箭矢再度飛來。


    大漢剛舉起大錘,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肋部。他的身體一震,雙目圓瞪……


    “嘿!”


    這一錘把整個鐵釺都砸進了土裏。


    正在指揮防禦的鄧貫喊道:“好漢子,把他帶迴去!”


    兩個船工架起大漢就往迴跑。


    岸上,步卒列陣,高麗騎兵正在衝殺……


    “放箭!”


    箭矢飛舞,騎兵落馬……


    高麗人蜂擁而至,一次衝擊就把唐軍單薄的陣列衝出了一個缺口。就在他們狂喜時,後續的唐軍源源不斷的湧了上來,再度組成防線。


    對岸。


    賈平安披甲站在舟橋邊,嘶吼道:“快速增援對岸!”


    步卒小跑著衝上了舟橋。


    騎兵在邊上不安的等候著,左廂將領王崇熱血沸騰,“大總管,下官請命率騎兵突擊。”


    賈平安看著他,眼神兇狠,“舟船上全是步卒,你騎兵想去突誰?突你娘!”


    此刻對岸情況不明,他必須要用步卒來構築防線,給大軍渡河贏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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