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犯病了,武媚正在給他念奏疏,順帶說著自己的處理意見。


    “……李義府等人進言重新修撰氏族誌,改為姓氏錄,以當下官職高下為序……”


    武媚看了李治一眼,這個事兒是她牽頭弄的,皇帝一直是默許的姿態。


    “臣妾以為此事宜早不宜遲。”武媚的聲音中多了些冷意,“那些士族門閥太過龐大了些,一不小心就會重蹈前隋覆轍。”


    李治的視線是模糊的,一個宮女在身後給他按摩著太陽穴和額頭,他抬手,宮女告退。


    模糊的視線中見到宮女出了大殿,李治這才頷首,聲音很清晰和堅定,“士族門閥於國有益,然亦有大害,動輒傾覆王朝。朕早思其害,可士族龐大,不可驟然撼動,如此徐徐削弱正和朕意。”


    他突然看著身側的武媚,笑了笑,“李義府他們用了什麽由頭?”


    武媚微微羞赧,“武氏不在氏族誌中。”


    “這個由頭……”


    皇後的武氏不在氏族誌中,這事兒扯出來倒也算是個借口。


    “善!”李治點頭,此事就算是通過了,“媚娘為何不提及武氏?家中的兄長們可要封官?”


    武媚搖頭,眼神冷漠,“臣妾既然為後,便該舍棄了武氏,專心為陛下效力。”


    武氏的兄長都是一群餓狼,無恥之尤,若是可以,武媚更希望那一家子都全數死光光。


    李治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於誌寧上了奏疏請罪……”


    於誌寧這位不倒翁屹立在朝堂多年,今日終於是被長孫無忌的案子給牽連了。


    蜀地偏遠,道路險峻,是處置罪官的最佳去處。到了蜀地你就算是胸懷壯誌也隻能跪了。


    於誌寧,你也有今日?


    武媚冷冷的道:“若是處置了,外間少不得說陛下狠辣刻薄,臣妾以為……可貶官蜀地。”


    李治點頭。


    於誌寧去了,朝中的勢力格局再度變化,帝後大獲全勝。


    李治頗為感慨的道:“從登基到如今多少年了……十載了吧,十載悠悠,朕臥薪嚐膽,忍之再忍,乃至今日一擊,大唐……”,他雙手握拳,“終於到了朕的手中。”


    武媚笑道:“恭喜陛下。”


    李治搖搖頭,神色肅然,“莫要說什麽恭喜,大唐的弊端還不少,外敵更是不少,還沒到恭喜之時。遼東,吐蕃,突厥……西域,外敵一日尚存,朕,便不敢有絲毫懈怠!”


    “遼東那邊隻等局勢變化,大唐便雷霆一擊,一舉蕩平了高麗、百濟和新羅。吐蕃的話,臣妾以為還得要徐徐圖之,不可倉促……至於突厥,如今不過是喪家之犬,不足為懼。”


    武媚的一番話讓李治頻頻點頭,“你這番見識頗為不錯。”


    武媚笑了笑。


    “陛下。”外麵來了個內侍,看著頗為著急。


    “何事?”


    長孫無忌倒台後,李治心情大好,說話都柔和了些。


    內侍進來行禮,稟告道:“陛下,高陽公主突然闖入了吏部,一路尋了李相公,李相公越窗而逃,被高陽公主一路追進了宮中……”


    這個高陽……李治怒道:“成何體統,叫她來。”


    李治的嘴唇緊抿,威嚴頃刻間便如大潮般的撲麵而來。


    內侍出去,晚些迴來稟告道:“陛下,高陽公主迴去了。”


    “把朕這裏當做是她家中的園子了嗎?”李治眸色冰冷。


    內侍欲言又止,“公主說……孩子在家中,還得迴去照拂。”


    李治一拍大腿,惱火的道:“放肆之極,媚娘,此事你去處置了。”


    自己的狗被欺負了,卻把事兒丟給皇後處置,這份心思頗為微妙,堪稱是帝王心術。


    武媚笑道:“高陽以往衝動愛鬧騰,可這幾年卻痛改前非了,今日這是為何?”


    ……


    賈平安不放心,半路又折返了迴來。


    “公主……公主進了皇城。”


    錢二一臉欽佩之色,“公主定然是去為新城公主出氣,去嗬斥李義府。”


    賈平安呆呆的看著外麵。


    嗬斥……高陽動手的次數更多吧,基本是能動手就不比比的性子。可鞭責李義府,這等事兒卻沒法收場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看到熟悉的紅色,賈平安無語歎息。


    “哎呀,小賈……”


    高陽一臉驚喜的模樣。


    “下來!”


    賈平安伸手,高陽搭著他的手,輕盈的下馬。


    二人一路進去。


    到了後院,賈平安冷冷的道:“動手了?”


    高陽有些遺憾,“沒。”


    賈平安不禁大喜,“果然是識大體,顧大局。”


    高陽歎道:“有人通風報信,李義府跑的好快,我一直追進了宮中,才想著孩子在家,於是趕緊迴來了。”


    我若是有高血壓,這一下就能衝爆了腦袋。


    高陽坐下來,緊挨著賈平安,央求道:“我下次定然不動手了,夫君好生消消氣。”


    你說的話哪次管用?


    肖玲在外麵擔心高陽的事兒,又擔心賈平安和高陽吵起來,一時間心中糾結。


    “屢教不改!”


    硬漢上身的賈平安按倒了高陽,隨即舉起巴掌就抽。


    啪!


    這是打起來了?


    肖玲心中一驚,迴身看了一眼……


    賈平安正把高陽按在自己的膝上,一下下的抽打。羔羊手腳掙紮,卻越來越軟。


    ……


    晚些,裏麵傳來了賈平安的聲音。


    “宮中定然會來人,切記一言不發。”


    “夫君,一言不發……”那不是我高陽的性格啊!我要炸才行。


    “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硬漢賈冷冷的道。


    “夫君說了算。”


    這聲音嬌媚,恍如能滴出水來。


    肖玲不禁麵色緋紅。


    武陽公果然是……好生厲害。


    賈平安出來了,肖玲送他出去。


    “武陽公,若是一言不發,怕是會被責罰。”


    肖玲摸不透賈平安的用意。


    “責罰就責罰。”


    賈平安笑的雲淡風輕。


    肖玲氣苦。


    晚些,宮中來人了。


    “奴婢奉命來問公主,為何追打李義府?”


    一個內侍冷著臉喝問。


    當然是為了新城……但想到賈平安的話,高陽強忍說話的欲望,一言不發。


    “公主……”


    “公主!”


    “公主?”


    內侍迴宮稟告,隨即處罰就來了。


    “罰沒三年食邑收益,罰十萬錢……”


    這個堪稱是重罰了。


    高陽憋屈,但依舊按照賈平安的交代給了。


    李義府在吏部得了消息,覺得格外的暢快。


    “哈哈哈哈!”


    高陽那個賤人,你也有今日?


    宮中,武媚覺得有些奇怪,就去尋了李治說話。


    “陛下,高陽那邊有些古怪。”


    李治淡淡的道:“說來。”


    “臣妾令人去責問,高陽一言不發,隨後責罰也是如此,這不合高陽的性子,若是高陽的性子,頃刻間怕是就要鬧起來。”


    李治也頗為奇怪。


    王忠良欲言又止。


    李治的眼神不大好,沒發現。


    “陛下。”


    不讓咱說話就會死……王忠良終究忍不住了,“高陽公主和新城公主交好呢!”


    咦!


    李治猛地想到了李義府驅使人彈劾新城的事兒。


    “是了,高陽性子率直,講義氣。得知新城被彈劾,定然是怒不可遏……”


    武媚也明白了,頗為讚賞的道:“被宮中責問一言不發,這便是不想連累新城,更是不想居功之意,這個女子……倒也不凡。”


    李治點頭,“朕就說高陽怎會突然發作,還膽大包天的追打宰相……來人。”


    “陛下。”


    王忠良知曉自己得了彩頭,不禁喜笑顏開。


    這個蠢人!


    但今日他確實是立功了。


    李治吩咐道:“賞高陽城外的好田三千畝,另外,賞二十萬錢。食邑的收益處罰撤銷。”


    高陽正在府中生悶氣,抱著賈老三訴苦。


    “你阿耶就是個偏心的,偏心那邊的兩個女人和孩子也就罷了,還令我不得說話……這偏心的都沒邊了。大郎以後長大了要爭氣,到時候和那邊的孩子比一比。”


    她看看孩子的臉,不禁樂了,“定然是大郎最有出息。”


    錢二在前院也沒精打采的,杜賀還沒迴話,小妾的歸屬還是個問題。


    那個小妾乃是新羅婢,身材嬌小,肌膚白嫩,最得錢二的歡心。想到輸給了杜賀,他就心如刀絞。


    外麵有人敲門,他懶洋洋的道:“去開門。”


    “這是……”


    一個內侍當先進來,卻是邵鵬。


    杜賀一個激靈。


    別是要拿公主吧?


    “邵中官一向少見啊!”


    他強笑著。


    邵鵬板著臉道:“趕緊請了公主出來。”


    杜賀如喪考妣的吩咐人去後院。


    高陽無所謂的來了。


    “要拿我嗎?”


    這個女人果然彪悍啊!


    邵鵬心中暗讚,大聲道:“公主賢良淑德,急公好義……陛下令歸還食邑收益,另賞賜城外好田三千畝,二十萬錢……”


    錢二愣住了。


    食邑迴來了,被罰十萬錢,現在還多給了十萬錢……更有城外的良田三千畝,這……賺大發了啊!


    高陽也頗為不解,但還是興高采烈的叫人給了邵鵬一錠銀子。


    邵鵬苦笑婉拒。


    高陽冷著臉,“是要我出手才肯收?”


    小皮鞭在手的高陽看著神采飛揚,“我就說皇帝這般聰明,怎會處罰我,這不就幡然醒悟了。”


    邵鵬頗為佩服這位公主,就點了一句,“新城公主那邊……多虧了公主照拂。”


    高陽猛地想到了賈平安的話:要一言不發!


    這一言不發反而得了最大的彩頭。


    這是……夫君讓我一言不發,便是知曉皇帝他們定然會覺著奇怪,隨後就會去查。這一查就查到了新城被李義府的人彈劾之事……


    我錯怪了夫君!


    高陽的麵色一會紅一會白的。


    “高陽!”


    久違的新城來了。


    她看著麵色微白,有些虛弱感。


    “新城你怎地來了?快進來。”


    高陽喜滋滋的把她拉進來,一路去了後院。


    新城一進去就拉著她的手,眸色微暖,“從駙馬被抓之後,原先交往的那些人都離得遠遠的。我知曉這是趨利避害,可終究意不平。李義府的人彈劾我,那些人依舊不吭聲……可你……高陽,多謝了。”


    高陽的臉紅了,“哎呀!新城你別謝我,此事不是我……”


    “你別說了。”新城微笑道:“你就是這等義氣的性子,難怪能與我交好。”


    她眸色平靜,坐在那裏就像是一朵空穀幽蘭,“高陽。”


    “什麽?”


    抱著賈老三的高陽抬頭一笑,很是燦爛。


    那雙平靜的眸子裏突然多了些波動,“你這樣的日子……真好。”


    ……


    “那個賤人,你等都去尋她的把柄,老夫此次不弄她便不是李義府!”


    什麽叫做睚眥必報?


    李義府便是。哪怕是帝後罰了高陽,他依舊在籌謀對付高陽。


    清瘦的臉上多了些譏諷之色,“那女人以為跟著賈平安便能一帆風順?天真!”


    眾人應了,隨即告退。


    “要快些!”李義府有些迫不及待了,“趁著她被宮中處罰的機會動手,成功的把握會更大些。”


    “李相!”


    就像是一陣風般的,那個掌固衝了進來。在那日他幫助李義府逃脫高陽的追打後,就成功的上位了。


    “何事?”


    李義府和顏悅色的問道。


    掌固稟告道:“剛才邵鵬去了高陽公主的府中,說是……”,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李義府一眼,“說是賞賜高陽公主三千畝城外的好地,二十萬錢……最後,食邑也交還了高陽公主。”


    李義府看著神色自然,微笑保持的很好。


    “老夫知曉了。”


    掌固告退。


    李義府的笑容僵硬,漸漸變成了憤怒。他舉拳就往案幾上砸。


    呯!


    “為何如此羞辱老夫?”


    案幾上的幾張紙飄飄蕩蕩的落了下去。


    李義府的眸色陰冷。


    ……


    “李義府拿新城公主來作伐,陛下應當不會太在意。不過高陽公主出手卻是神來之筆。”狄仁傑笑道:“李義府正在春風得意之時,高陽公主這麽一追打,威風掃地。宮中罰了高陽公主,可轉瞬又翻倍還了迴去,哈哈哈哈!”


    賈平安淡淡的道:“五年之內吧,此人必然倒台。”


    狄仁傑點頭,“此人跋扈,可為酷吏一流人物,卻又不知分寸,取禍之道也!”


    老狄你隻知道之乎者也……賈平安幹咳一聲,“懷英,孩子們差不多該讀書了,你別隻顧著教授自己的孩子,大郎和兜兜他們也得帶上。”


    狄仁傑莞爾,“你上次才說再緩一年,怎地?迫不及待了?”


    孩子的教育問題最讓賈平安棘手,他想把自己所有的學識都教授給他們,可又擔心拔苗助長。


    “先生。”


    趙岩來了,見到狄仁傑行禮,“見過狄先生。”


    “最近算學如何?”賈平安笑吟吟的問道。


    這個學生如今在算學堪稱是中流砥柱,算是為賈平安爭光了。


    趙岩微黑的臉上多了凝重之色,“先生,最近山東那邊來了不少大儒,據聞學問精深。就在先前,有人來試探我,問是否敢和那些人當麵辯駁。”


    “一群懦夫!”賈平安輕蔑的道:“長孫無忌去了,於誌寧也去了蜀地,那些人覺著朝中出現了真空,於是便鑽了出來。大儒為先為何?這便是打頭陣,造輿論,隨後那些士族怕是都要從地底下爬出來……對,便是爬出來。”


    狄仁傑沉聲道:“平安不可輕敵,那些人非同一般,學問精深不說,而且氣勢不凡,一般人遇到他們,敢於直麵辯駁的並不多。”


    他認真的道:“傳承多年……讓他們底氣十足。”


    賈平安淡淡的道:“懷英以為我會懼他們?一群紙老虎罷了。若是論底氣……懷英,我的底氣比他們足。”


    這些士族大多是儒學傳家,可賈平安卻是後世的知識體係傳家,你怎麽和我比!


    狄仁傑見他氣勢睥睨,不禁笑道:“如此,何時與他們見麵?”


    “為何要上杆子與他們見麵?”


    賈平安詫異的道:“他們要造輿論,我為何要配合他們?我傻?”


    “哈哈哈哈!”


    賈平安壓根就不在意。


    進了後院,秋香跟在身邊,低聲道:“郎君,先前小娘子問了你,說是阿耶昨夜答應為她買小馬的……若是沒買,就把家中的那匹小馬給她。”


    兜兜一直在覬覦著那匹小神駒,賈昱也是如此,不過賈平安不覺得這馬適合他們。


    前方有些花樹,還有草坪和石墩,兜兜正撅著屁股往外拖老龜。老鬼就躲在石墩下,拚命地掙紮,不肯出來。


    阿福在樹上,懶洋洋的看著這一幕。


    “老龜出來!”


    兜兜身體後仰,奮力的一拉。


    “呀……”


    手會滑啊!


    兜兜的手一滑,整個人就反著摔倒在地上。


    “好疼!”兜兜抽噎了一下,看看周圍沒人,就覺得哭著沒什麽意思,想自己爬起來。


    可她躺著看向後麵時,卻看到了賈平安。


    兜兜的嘴巴一癟,“哇!”


    老龜趕緊撒腿就溜。


    賈平安無奈過來抱起她,問道:“為何要哭?”


    兜兜用拳頭揉眼睛,“阿耶,老龜欺負我!”


    樹上的阿福都忍不住背過身去。


    賈平安笑的格外的歡樂。


    於是兜兜就哭的越發的兇了。


    “郎君。”


    秋香說道:“杜賀求見。”


    賈平安就抱著兜兜去了前院。


    杜賀拿著一份書信,“郎君,剛才有人送了這份書信。”


    賈平安令他打開,自己一手抱著兜兜,一手在看書信。


    兜兜也不哭了,攬著賈平安的脖頸,好奇的看著書信。


    賈平安看了一眼,不屑的道:“果然耐不住性子,這便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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