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


    十餘新羅軍士被安排在一起吃飯。


    驛館中,驛長和帶隊的官員在低聲說話,不時看他們一眼。


    驛長的眼中多了厲色,“這等畜生也配?放心。”


    晚些,廚子接到了指令。


    “那些都是畜生。”


    廚子心領神會。


    “咳咳咳……tui!”


    “把臭掉的那塊羊肉拿來整治了。”


    “就怕吃壞肚子呢!”


    “叫你拿來就拿來!”


    “咦!”


    幫廚的見到廚子把那些菜丟地上,剛想去撿起來,就被罵了。


    “別多事。”


    廚子隨手撿起來,洗也不洗,就胡亂加在一起煮了。


    晚些,廚子說道:“差些意思……”


    幫廚目瞪口呆……


    ……


    “竟然有羊肉?”


    一群自覺死裏逃生的新羅人不禁暗爽不已。


    “味道好重。”


    “這才是美味。”


    “……”


    吃了晚飯,十餘人被安排睡大通鋪。


    “不洗腳嗎?”


    “沒聽說。”


    “長途趕路不洗腳難受。”


    “睡覺!”


    外麵傳來了告誡的聲音。


    兩個官吏在嘀咕,“洗腳,迴頭到了西南,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夜色漸漸深沉。


    大通鋪裏鼾聲如雷。


    人就是這樣,哪怕麵臨絕境,當睡著後,依舊會渾身放鬆。


    這便是人體的自我保護機製。


    因為是驛站,所以連門都是虛掩著。


    門輕輕開了些。


    外麵的風緩緩吹過,接著被堵住。


    一個男子進來看了一眼,迴身招手。


    另一個男子進來。


    二人拎著罐子,緩緩把裏麵的東西傾倒在那些新羅人的身上。


    晚些,其中一人出去弄了一陣子,迴來低聲道:“好了。”


    另外一人點燃了一個火把,隨手丟在大通鋪上,轉身衝出去。


    二人在院子裏喊道:“走水了!”


    轟!


    大通鋪裏,火焰驟然竄了起來。


    驛站裏的人被驚動,衝出來後,見狀不禁驚唿。


    “救火!”


    “啊!”


    裏麵的慘叫聲讓人頭皮發麻,門被打開,一個火人衝了出來。


    他張牙舞爪的往外跑,可才將跑了幾步,就軟倒在地上。


    “啊……”


    幾個火人衝出來。


    驛長毫不猶豫的道:“若是往這邊撲,殺了!”


    大唐鼎盛時期有一千六百三十九個驛站,其中陸驛一千二百九十七所。


    驛站隻接待官方往來,可那些出行的百姓怎麽辦?


    特別是那等荒郊野嶺的地方,看著驛站卻不能進去……


    於是那些生意人就把逆旅開在了驛站的邊上,一邊官方,一邊民間,倒也熱鬧。


    邊上的逆旅聞訊而動,客人們背著包袱衝出來,有人自告奮勇去幫忙救火,一進去就看到那些驛卒在發呆。


    大通鋪在側麵,燒起來也影響不了主建築。


    地上躺著幾個火人,越來越小了。


    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味道。


    “嘔!”


    十餘騎到了驛站外,為首的男子看到火光就皺眉道:“去交涉!”


    有人進去,“有人沒有?”


    驛長苦著臉來了,“何事?”


    “百騎。”


    百騎的人進來,看著那些被燒死的新羅人默然。


    ……


    馬蹄聲在夜裏格外的清晰。


    過所值守的軍士喊道:“止步!”


    數騎勒馬,為首的男子上前。


    “哪來的?去何處?”


    為首的男子冷冷的道:“百騎行事。”


    數騎遠去,過所的軍士好奇的道;“這大晚上的……百騎能去做什麽?”


    這數騎一路往北。


    “快些,早些去過所尋個地方吃飯,特娘的都餓死了。”


    “還吃,人都死了,迴頭咱們逃不脫責罰。”


    前方出現了火把和抱怨聲,百騎的人勒馬。


    五個軍士四人騎馬,一人步行牽馬,牽著的那匹馬的馬背上拉著一個趴著的人。


    “誰?”


    五個軍士拔刀警戒。


    “百騎!”


    為首的男子上前,“你等這是為何?”


    “娘的,咱們奉命帶金華泰去遼東,可才將出了長安城沒多遠就遇到了賊人,那賊人引開了咱們,打斷了金華泰的腿,順帶梟首……”


    “咱們搜索了許久,一直沒發現那些賊人的蹤跡。”


    百騎的人愕然。


    ……


    賈平安喝多了。


    迴到家中後,兜兜跑來嗅了一下,迴身喊道:“阿娘,阿娘,阿耶喝醉了。”


    蘇荷和衛無雙出來,見賈平安腳下穩定,就嗔道:“胡說。”


    “喝……喝多了。”


    賈平安摸摸閨女的腦袋,再把賈昱抱起來使勁親了一口,這才去洗漱。


    晚些,他躺在床上,衛無雙隨即進來。


    “夫君這是怎麽了?”


    作為枕邊人,對方的情緒有細微的變化都能察覺到。


    “沒什麽。”


    賈平安突然傻笑了一下,“無雙,我昨夜做了噩夢。”


    “夢到什麽了?”


    衛無雙解衣,以前她解衣定然要背著賈平安,順帶吹燈。現在卻就站在床邊……


    羅衫半解時,一隻大手用力一拉,就把她拉上了床。


    喘息聲……


    良久,衛無雙靠在他的懷裏,輕輕喘息,“夫君……”


    “我夢到了生靈塗炭,夢到了那些吐蕃人,那些異族人殺進了中原。他們見人就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衛無雙輕聲道:“定然不會的。”


    她發現賈平安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亢奮……也不對,不知道是什麽情緒。


    “我夢到大軍殺來,帝王狼狽逃竄……”


    “我夢到安西淪陷,那些白發將士的骸骨被西域的風風化,卻依舊在迴首看著長安!”


    “我夢到那些異族人獰笑著把中原當做是牧馬場。”


    “夫君,那隻是噩夢。”


    衛無雙覺得這個噩夢有些無稽,就轉了個話題,“夫君,你以後想做什麽?”


    這是問誌向。


    賈平安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以前隻想能逃脫掃把星這個名頭帶來的災禍,後來我想著能和你們這般廝守一生……”


    這是一個普通男人的夢想,壓根看不到一點野心。


    衛無雙低聲問道:“如今呢?”


    黑暗中,賈平安的眼睛很亮,“我想讓大唐的陌刀橫掃當世。”


    ……


    深夜,沈丘依舊在百騎值守。


    他端坐在案幾後,脊背筆直,手中的文書緩緩翻動……


    夜風吹來,他伸手輕輕按住了被夜風吹起的鬢角長發,抬眸……


    “沈中官。”


    楊大樹帶著一身濕氣進來。


    “嗯?”


    沈丘皺眉。


    楊大樹說道:“下官帶人一路追去,半路遇到了押解金華泰的軍士們迴城……有賊人半路截殺了金華泰,打斷雙腿,並梟首。”


    沈丘眯眼,“隨行軍士可有損傷?”


    楊大樹搖頭,“四人被賊人調開,一人被木棍打暈。”


    沈丘蹙眉,“咱知道了。”


    楊大樹出去。


    沈丘就這麽坐在那裏。


    “調開軍士,木棍打暈,這是不想為難那些軍士。”


    “必然就是朝中的某人。”


    “會是誰?”


    鼓聲傳來,接著六街開始打鼓。


    沈丘起身,準備進宮稟告。


    ……


    李治在吃早飯。


    “陛下,沈丘求見。”


    李治點頭。


    沈丘進來,見皇帝一邊吃早飯,一邊在看著文書,行禮後說道:“陛下,金華泰被人半路截殺,隨行軍士被引開……”


    李治未動,淡淡的道:“不傷害軍士,那便隻是想殺了金華泰。誰想殺他?唯有朝中的人。”


    “是。”沈丘有些沮喪,“奴婢並未查到動手的人。”


    李治搖搖頭。


    沈丘告退。


    李治吃了早飯,起身準備去上朝。


    自從發病之後,在群臣的建言下,他偶爾也會輟朝。


    剛出去沒多遠,沈丘又來了。


    他麵色鐵青,“陛下,那十餘新羅人被縱火燒死在了驛站裏。”


    李治沉默,良久問道:“那一家子都是被殺死之後,再縱火焚燒?”


    “是。”


    李治淡淡的道:“幹得好!”


    ……


    新羅人被殺的消息傳來,不少人都在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朝中的大佬們。


    誰幹的?


    賈平安進了兵部,一路笑眯眯的。


    陳進法已經灑掃完畢,在值房外等著。


    見到賈平安後,他讚道:“武陽侯今日看著風度翩翩……”


    賈平安進了值房,陳進法跟在後麵。


    “昨日尚書和二位侍郎,還有黃郎中一起喝茶,黃郎中迴來後有些得意,大概是覺著武陽侯不如他在任尚書之前有麵子。”


    “先前聽聞那些高麗人都被弄死了,金華泰被梟首,那十餘人被縱火燒死……陛下大怒。”


    皇帝震怒了。


    宰相們也在咆哮,說這是對大唐的羞辱。


    命令傳達到了百騎,沈丘親自帶著人出發去查探。


    刑部,大理寺的好手也出動了。


    王琦帶著一幫小弟出了刑部,周醒說道:“此次定然要壓百騎一頭!”


    陳二娘微微搖頭,覺得這樣的男子堪稱是懦夫。


    賈平安在時你不敢囉嗦,賈平安一走你就上躥下跳,活脫脫的一個小人!


    “李敬業來了。”


    李敬業看著有些悲憤的模樣,一路到了尚書省。


    “阿翁!”


    李積正在和人議事,聞聲喝道:“在外麵候著。”


    李敬業在外麵轉圈,急不可耐。


    晚些六部的大佬們出來,見他這抓心撓肺的模樣不禁都笑了。


    任雅相卻喜歡虎背熊腰的李敬業,就逗弄道:“敬業不小了吧?不可蹉跎了歲月啊!”


    李敬業一怔,“任尚書,我還年輕……再過十年都年輕。”


    任雅相嗬嗬一笑,“男兒還有多少個十年……”


    李敬業歎息,任雅相笑道:“為何唏噓?”


    李敬業說道:“阿翁說英雄遲暮,多半就會感慨歲月無多……任尚書,其實……你不老。”


    任雅相雙手握拳,第一次生出了打人的衝動。


    “兄長曾說過,男兒至死是少年,任尚書莫要氣餒……”


    “老夫走了。”


    任雅相板著臉走了。


    李敬業這才進去。


    “阿翁!”


    李積正在喝水,見他來了就皺眉,“今日早飯沒吃就跑出來,急匆匆的作甚?千牛衛無所事事,也就是值守罷了。難道是有人在針對你?”


    “阿翁!”李敬業一臉不忿,“昨日我說去殺了金華泰,可你卻說殺不得,殺了會被處置……你看看,金華泰被人殺了,那十餘新羅人也被燒死了……你就是膽小。”


    李積黑著臉,“你懂什麽?陛下說了讓他去遼東,自然就得去遼東,至於以後如何……”


    昨日長安出發去遼東和西南的信使就有十餘波。長孫無忌家的信使最是遮奢,竟然在超越新羅人時吐口水,隨後去遼東和西南傳信。


    傳什麽信?


    弄死新羅人的信。


    到了遼東還想活?


    你特娘的想得美!


    阿翁越發的老邁了……李敬業心中難受,“阿翁,別人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你就是膽怯了……”


    “胡說!”


    李積火氣上來了。


    李敬業突然歎息,“阿翁,換做是當年,你會不會弄死金華泰?”


    李積點頭。


    “看,你現在就是膽小了。”


    李敬業興奮的道:“阿翁,我上次聽人說有些東西吃了能壯膽呢!”


    李積本來怒火中燒,聞言不禁失笑,卻又擔心孫兒被人哄騙,就問道:“什麽東西?”


    李敬業眉飛色舞的道:“他們說老虎的家夥事吃了壯膽,還壯陽……阿翁,你若是多吃幾根……”


    砰砰砰砰砰砰!


    ……


    李敬業鼻青臉腫的去尋賈平安。


    “這是被誰打了?”


    賈平安神色平靜,甚至有些想笑。


    但要給兄弟留麵子……


    “阿翁。”李敬業坐下,“兄長,你說是誰殺了那些新羅人?”


    “我也不知。”


    晚些李敬業進宮值守。


    李治和宰相們議事完畢,覺得有些疲憊,就走出了大殿。


    外麵陽光不錯,讓人心情大好啊!


    咦!


    李治看到李敬業鼻青臉腫的模樣,就招手,“誰打的?”


    他有些生氣。


    李敬業低頭,“阿翁。”


    英國公這般暴躁的嗎?


    想到李積溫潤如玉的模樣,李治不禁暗自搖頭。


    心口不一!


    但這是常態,宰相們看著個個都是正人君子,可暗地裏幹了些啥天知道。


    “為何挨打?”


    祖父打孫兒,隻要不打死,誰也沒法幹涉。


    “我說阿翁膽小……”


    就這?


    “英國公卻是孟浪了。”


    李治難得批評李積。


    可李敬業卻抽了。


    你要說我沒問題,但你不能說我阿翁啊!


    他抬頭,“陛下以前可被打過嗎?”


    “大膽!”


    王忠良怒喝。


    李治卻擺擺手,“李敬業憨直,何須嗬斥?”


    作為帝王而言,每日打交道的都是老狐狸,他必須得仔細揣摩他們的言行,很累。


    而李敬業這等鐵憨憨卻讓他倍感放鬆。


    “為何問這個?”


    李敬業一臉惋惜,“陛下,臣時常挨打,阿耶打下狠手,阿翁打下狠手……兄長說我這是從小練就了金鍾罩鐵布衫,所以才有如今這般寬厚的身板……”


    李治不禁莞爾,“下次好生和英國公說話。”


    李敬業應了,突然說道:“陛下看著很高興。”


    最近大唐風調雨順,吐穀渾一戰擊敗了吐蕃的野心,李治當然高興。


    這個鐵憨憨看來也不錯啊!


    李治含笑點頭,“朕隻是心情愉悅罷了。”


    “其實……”


    李敬業欲言又止。


    “其實陛下定然是得意,得意憋著不好,難受。若是得意就要笑,越笑越舒坦……得意也憋著,太累。”


    皇帝能說得意嗎?


    王忠良板著臉,“李敬業,注意你的言辭。”


    李敬業覺得這人有毛病,“你看看那些得意都憋著的人,就沒有想笑就笑的人快活。以前讀書時,先生時常說要慎獨,要表裏如一,可阿翁憋著,陛下也憋著。”


    李治擺擺手,迴身進了大殿。


    王忠良迴頭衝著李敬業低喝,“惹怒了陛下,你且等著……迴頭英國公再毒打一頓。”


    李敬業一聽有些心慌,卻不是擔心被毒打,而是擔心阿翁生氣。


    晚些他去了尚書省。


    “阿翁,我把陛下惹怒了。”


    李積問了情況,不禁歎息:“你這般……卻不好在陛下的身邊陪侍了,哎!”


    這個孫兒憨直,動輒說話得罪人,怎麽得了啊!


    他迴頭去尋了賈平安。


    “敬業這般,老夫在想要不把他弄到兵部來?你們兄弟一起,好歹也能照應他。”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賈平安點頭,“也好。”


    李積迴頭就準備去操作。


    剛迴到尚書省,就有小吏來恭賀。


    “英國公,剛才陛下賞賜了令孫呢!”


    啥?


    李積一怔,“賞賜了什麽?”


    “說是賞賜了一杆好馬槊,還有兩匹好馬,另外還有兩萬錢。”


    李積不解。


    ……


    宮中,李治神色輕鬆的緩緩踱步。


    “當年朕也曾肆意的笑過,可後來風雲突變,幾位兄長奪嫡,朕不敢笑,不敢大聲說話……”


    王忠良聽到這些不禁愣住了。


    合著李敬業是為了這個被賞賜?


    “阿耶!”


    李弘來了。


    “阿耶,今日的功課……”


    李弘說了一番自己今日的表現。


    往日李治最多是含笑點頭罷了。


    “哈哈哈哈!”


    皇帝的笑聲傳了出去。


    “陛下從未這般暢快的笑過。”


    連武媚都來問了問。


    “陛下歡喜,臣妾也不勝歡喜,卻不知喜從何來?”


    李治輕鬆的道:“心中舒坦就笑,如此而已。”


    生活就是這麽簡單,你為往日懊惱,為以後惆悵焦慮……


    可往日已逝不可追,來日瞬息萬變,你的擔憂漸漸就被生活化去了。迴首一看,不過是自尋煩惱而已。


    李治突然生出了遊玩的興趣,“且弄了肉,朕帶著你們烤來吃。”


    宮中皇帝帶著皇後和太子玩燒烤,笑聲不斷。


    而在算學,韓瑋看著碗裏的飯食,把筷子一扔,怒吼道:“這便是給我算學的飯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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