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王琦跪坐在那裏,陳二娘在邊上。


    左手繃,右手針,王琦全神貫注的在繡花。


    那紅豔豔的嘴唇讓陳二娘覺得格外的妖異。


    腳步聲傳來,王琦抬頭。


    “王主事。”


    周醒進來,顧不上行禮,喜滋滋的道:“那張躍喜歡賭錢。”


    “妙!”王琦放下繃子和針線,微微眯眼看著陳二娘,“色是刮骨鋼刀,賭乃萬惡之源,此人喜歡賭,輸贏如何?”


    “輸。”周醒喜滋滋的原因便是這個,“張躍欠下了不少賭債,兄弟們正在查那些賭債的去向。”


    “路子對了。”王琦起身,順勢拍拍膝蓋處的皺褶,“張賽隻是個禮部主事,他哪來的錢去還那些賭債?若是無錢,那些開賭的卻不是善人,隻需威脅把此事捅出去,讓張賽身敗名裂即可。”


    周醒笑道:“堂堂禮部主事的兒子竟然嗜賭成性,而且那些賭債如何償還?如此,張賽必然要出手。可他能做什麽?”


    王琦負手,淡淡的道:“權能生錢!”


    周醒點頭,“如此下官便令人去尋那些開賭之人,拿到欠條。”


    王琦點頭,幽幽的道:“要注意賈平安。”


    周醒的臉頰顫抖了一下,“是。”


    王琦重新拿起了針線和繃子,淡淡的道:“賈平安行事狡詐,我還尋了人去,有備無患。”


    ……


    賈平安迴到了百騎。


    “如何?”


    明靜神采飛揚,賈平安知曉這個女人多半是又準備去買買買。


    “包東!”


    “在。”


    包東進了值房。


    賈平安走過來,突然一腳踹去。


    包東踉踉蹌蹌的退後,賈平安罵道:“那張躍喜歡賭錢為何沒能查出來?懈怠!洛陽之行是累,可誰不累?累也得頂著。”


    明靜不明所以,見程達神色不對,就低聲問道:“怎麽迴事?”


    程達:“此事你不知為好。”


    明靜瞪眼,“想怎麽倒黴?”


    這個女人的好奇心太強了,程達苦笑,“這是武陽伯的事,與你無關。”


    他咬死不說。


    包東卻站直了,躬身請罪,“下官有罪。”


    可明靜發現他在感動。


    這是為何?


    賈平安罵道:“懈怠乃是大忌,下次再如此,嚴懲。你此刻悄然帶著兄弟去尋了那開賭之人,拿到欠條。”


    包東帶著人分散出去。


    晚些,賈平安起身,“我也出去了,老程看好家,有事先頂著。”


    程達點頭。


    賈平安此舉便是為包東開脫,他怎能對明靜說?


    ……


    黃老虎身材粗壯,而且看著頗為豪氣,一雙碩大的眼睛開合間,自然有威勢懾人。


    這裏是群賢坊的一個院子,大堂裏,十餘人正在賭錢,聲音不大。


    黃老虎和幾個手下站在院子裏,他緩緩說道:“做人要緊的是和氣生財,咱們開賭犯忌諱,可人皆有好賭之心,奈何禁錮?如此堵不如疏。我開賭,賭的是運氣,大家不帶現錢,賭具乃是求簽,誰求到了一等,誰便贏,輸家留下欠條,事後給錢來贖迴。我隻是抽些好處,如此大家都好。”


    手下王舉笑道:“兄長這個賭開的妙,任誰都抓不到把柄。那些蠢貨開著開著的就被官府抓了,咱們這裏也被人抓過,可一看……咱們在求簽祈福呢,哈哈哈哈!”


    “咱們首要是什麽?義氣為先。”黃老虎淡淡的道:“做事都會有麻煩,都會有困難。有麻煩就退縮了,那可還是大唐男兒!困難再多,也沒有咱們的法子多。”


    有人敲門,門開,一個孩子進來,“有人來了。”


    雖然賭局安全,但把風的人自然是有的。


    黃老虎問道:“是何人?”


    孩子吸吸鼻子,伸手,“六人,腰間鼓鼓囊囊的。”


    “這是帶了兵器。”黃老虎變色,“撤!”,說著他還不忘扔一串銅錢給孩子,“快跑。”


    “有官人來了。”


    小弟喊一聲,那些賭徒馬上就跪坐著,開始說些八卦。


    黃老虎帶著人翻牆溜了,報信的孩子滑溜的跑了出去,躲在一棵大樹後盯著那些狂奔而來的大漢,不時伸手進懷裏摸摸那串銅錢,罵道:“把黃老虎弄走了,我以後尋誰掙錢去?”


    若是官吏來也就罷了,公事公辦,可這些人便衣還帶著兵器,分明就是來者不善。


    黃老虎先是慢慢踱步,然後進了巷子後,就發足狂奔。


    “他在前麵。”


    身後有人在追趕。


    這是要抓我……黃老虎一邊跑一邊想著自己最近可是得罪了誰,可想來想去都想不到。


    官府抓人不會這般,這些人是幹啥的?


    巷子前方傳來了腳步聲,黃老虎毫不猶豫的飛身躍起,扒拉著上了左邊的圍牆。


    兩幫人在巷子中間匯攏。


    “他翻牆進去了。”


    外圍,便衣的周醒帶著幾人在遊弋。


    一個大漢從巷子裏衝出來,“黃老虎逃了!”


    周醒冷冷的道:“他能逃到哪去?順著一個方位……合圍!”


    這是最好的法子。


    那些大漢圈定了一個方向,緩緩往中間搜索。


    一時間坊民們被敲門聲弄的不知所措,開門後,一幫子人說刑部辦事就衝了進來,四處搜索。


    黃老虎就躲在了一戶人家的房梁上,聽著外麵那些嘈雜的聲音心亂如麻。


    竟然這般大手筆的來抓他,這必然就是大事。


    他能有什麽大事?


    就是開賭。


    “這裏沒有!”


    “這邊看看。”


    聲音漸漸逼近。


    黃老虎知曉自己必須要動手了。


    他緩緩下了房梁,從門縫裏往外看,就見兩個男子進了廂房。


    這是個機會。


    黃老虎悄然開門,猛地往外衝。


    他衝出了大門,右邊正好有人過來,見他就喊道:“站住!”


    黃老虎笑道:“裏麵好些人。”


    他賭此人不認識自己。


    來人果然進了院子,黃老虎轉身就跑。


    “是黃老虎!”


    身後沸騰了。


    那些大漢衝出來,興奮的喊著。


    黃老虎在巷子裏狂奔,身後一群大漢在狂追不舍。


    而周圍有聲音不斷在迫近。


    耶耶要完蛋了。


    他衝出一個巷子,前方便是大道。


    一個男子孤零零的站在十字路口那裏。


    楊大樹覺得自己挺倒黴的,包東帶著大夥兒便衣來到了這裏,看到有許多人在搜尋黃老虎,包東就把人手打散去尋人,留下楊大樹在大道中間查探。


    這等查探實際上就是放哨,發現異常就高聲叫喊。


    可楊大樹想的是立功啊!


    在吐穀渾絞殺吐穀渾叛逆和吐蕃細作的那一夜他立下了功勞,如今也算是小頭目了。若是再能立功,就能再進一步……


    男兒要有上進心,否則便是鹹魚,這話是武陽伯說的,楊大樹奉為圭臬。


    咦!


    楊大樹看到黃老虎跑出來,開始還以為是王琦那邊的人,可一看相貌……


    “牛眼,粗壯,這不是黃老虎嗎?”


    臥槽!


    老天有眼,合該我楊大樹立功啊!


    楊大樹想上前。


    而黃老虎卻在左右查看。


    楊大樹喊道:“我乃百騎楊大樹,那些人會把你滅口,我發誓,定然能護得你周全。”


    黃老虎身體一震,迴身看了一眼那些大漢,知曉自己麻煩了。


    百騎出動,那些大漢又是誰?


    耶耶究竟是惹了誰啊!


    他咬牙切齒的衝了過來,“閃開!”


    他誰都不信,隻信自己。


    楊大樹拔刀,“止步!”


    黃老虎果斷止步。


    “過來,慢慢的。”楊大樹覺得自己能震懾住此人,可見最近練刀練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可喜可賀。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楊大樹緩緩迴頭。


    十餘男子在周醒的帶領下緩緩而來。


    “黃老虎!”


    周醒冷笑道:“你此刻過來,我擔保你不死。”


    可若是被打殘呢?


    或是被流放。


    黃老虎不知道對方是誰,心中沒底。


    他靠近了楊大樹,“你發過誓會護得我周全?”


    可對手太多……楊大樹的眼皮子狂跳,“是啊!我家祖傳盜墓,發誓定然要踐行,否則下了墓地就出不來了。”


    盜墓賊能進百騎?


    黃老虎開始懷疑楊大樹的身份。


    可現在他隻有這條路可走。


    周醒帶著人緩緩逼近,“黃老虎,那人護不住你。你若是執迷不悟……”


    腳步聲傳來。


    “滾開!”


    包東帶著人衝了進來,見到黃老虎和楊大樹在一起,不禁狂笑,“老天有眼,讓我戴罪立功,哈哈哈哈!”


    “衝過去!”


    周醒帶著人衝過來,兩邊對峙。


    “這是我的人先抓到的。”包東冷笑。


    身前的周醒眯眼道:“是我的人把他驅趕了出來,若非如此,你抓誰?”


    “那是我運氣好。”


    “你讓不讓?”


    包東拔刀,徐徐退後一步,“不讓!”


    周醒拔刀,“我乃刑部的人,今日拿人被你百騎搶了,此事說到何處都是我有理。”


    包東笑道:“誰看到了?”


    是啊!


    誰看到了。


    這是耍流氓。


    雙方的氣氛漸漸緊張,一觸即發。


    百騎的人少,對方的人多,但包東卻怡然不懼。


    “武陽伯來了。”


    賈平安一身便衣,被人護著進來,見到這個劍拔弩張的局麵,就問道:“這是為何?”


    包東指著楊大樹說道:“武陽伯,先前楊大樹擒了黃老虎,可刑部的人說是他們的功勞,不肯放手。”


    周醒獰笑道:“眾目睽睽之下,那些坊民都知曉是我刑部的人在搜索,你百騎還要不要臉了?”


    臉值幾個錢?


    賈平安覺得此事需要強硬來辦,就板著臉,“人我帶走了,你等不服,可讓王琦來百騎。”


    這是不要臉了!


    就在此時,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出聲,“我乃國子監助教楊定遠,我看到是刑部之人圍捕人犯,百騎卻是占便宜。”


    意外發生了。


    周醒冷笑道:“王主事早就知曉你賈平安不要臉,所以請了楊助教來旁觀此事。楊助教德高望重,蜚聲域外,當著他的麵,你百騎不要臉看看?迴頭一本奏疏進宮,讓你賈平安顏麵掃地。”


    王琦這是學聰明了,也學陰了。


    清瘦的楊定遠出來,戟指賈平安,“當著老夫的麵,你百騎竟然敢信口雌黃。今日老夫在此,你等且顛倒黑白來看看。”


    包東麵色微變,低聲道:“武陽伯,此人脾氣不好,喜歡尋事,不依不饒……”


    就是逮到事就不放手的性子,這等人一般沒人敢惹,不是惹不起,而是纏不起。


    這是給我埋雷……


    賈平安淡淡的道,“百騎是陛下的百騎。”


    開賭場的人要聰明,要會察言觀色,否則遲早橫屍街頭。


    刑部是衙門,而且來勢洶洶。百騎是皇帝的百騎……刑部做事可以不要臉,但眾目睽睽之下,皇帝卻要顧忌臉麵。


    關鍵是李治的名聲不錯,都說他仁慈。


    黃老虎一怔……去了刑部定然要被拷打,他們要什麽?多半是有賭徒出事了,如此我就算是招供了也會倒黴。


    而百騎卻不同,皇帝哪裏會關心一個惡少頭子如何,關鍵是……賈平安的名聲太響亮了。


    黃老虎福至心靈的喊道:“是百騎的人擒住了我,可刑部的人想把我從百騎的手中搶了去。”


    周醒麵色漲紅,“顛倒黑白,畜生,我弄死你!”


    包東擋住了黃老虎,冷笑道:“你想弄死誰?”


    果然刑部的人對我帶著殺機……黃老虎不禁慶幸著自己的睿智,“刑部和百騎一起上門,我想著武陽伯大才,連青樓的女妓都說武陽伯以德報怨,我便主動投案,可刑部的不依……就打了起來。”


    周醒要氣炸了,“一派胡言!”


    我的名聲竟然那麽好?以德報怨,是了,這是那幾次忽悠的結果……果然好人有好報,賈平安也不囉嗦,“帶走。”


    那楊定遠本是被王琦請來幫忙助拳的,眼看著就能讓賈平安顏麵掃地,可黃老虎一個反口,他馬上坐蠟了。


    但作為一個著名的噴子,楊定遠的戰鬥力並非浪得虛名,他冷笑道:“這便是威脅利誘的結果,什麽大才盤盤,老夫看都是欺世盜名!”


    這是戰鬥的號角。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你是……”


    這是疑問句。


    想我楊定遠名聲遠播,你賈平安竟然這般羞辱老夫……楊定遠咆哮道:“奸賊,你不過是農人子弟出身,作了幾首歪詩便以為自己才華無雙了,老夫告訴你,你還差得遠。


    你去問問何為才?何為大才?老夫在國子監多年,桃李滿天下,豈是你這等奸賊能比的?”


    不說事,而是說自己多牛筆,這等人多半覺得懷才不遇,牢騷滿腹,遇到人就喜歡噴。


    和他爭執一番有何用?


    賈平安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們迴去。”


    這是徹底的無視了。


    楊定遠笑道:“奸賊,你無言以對了?”


    這老賊是想尋死嗎?


    賈平安心中一動。


    人群中有人喊道:“奴信武陽伯!”


    這一聲喊堪稱是振聾發聵。


    眾人迴頭,就見一個婦人在叫喊。


    眾目睽睽之下,婦人麵色發紅,但依舊倔強的道:“武陽伯弄了閹割小豕的法子讓咱們也能吃得起肉,奴不懂什麽大道理,隻知道誰能讓奴的家中日子好過,誰便是大才。那位先生,你可為咱們做了什麽?”


    這是世間最樸素的價值觀: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


    楊定遠也不怒,不屑的道:“老夫的文章詩賦豈是你等能懂的?”


    這話賈平安有些耳熟:我的文章內涵很深,裏麵有對人性的揭露和思索,有對社會醜惡現象的鞭撻……一般人你看不懂。


    那婦人一怔,不懂這些,就問道:“文章詩賦可能吃嗎?”


    “不能!”


    “哈哈哈哈!”


    有人在大笑。


    楊定遠拂袖,不屑的道:“不知禮。”


    這話說的比較婉轉……你們一群文盲!


    婦人焦急的道:“武陽伯的詩賦文章果真不如他嗎?”


    這些百姓大多是文盲,一提到這個就懵了。


    幾個孩子在邊上看熱鬧,見都安靜了,就拍拍手,起身唱了起來。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明,低頭思故鄉。”


    眾人一怔,有人說道:“這便是武陽伯的詩!”


    大唐的流行歌曲有個流程:名詩,青樓譜曲傳唱出名,傳入民間……


    在這裏就有個標準,直白的詩百姓傳唱度最高,後來的白居易就力求自己的詩直白易懂,連老婆婆都能理解傳唱。


    賈平安的這首詩便是如此。


    楊定遠愕然。


    婦人拍手笑道:“楊先生,武陽伯的詩在此,你的在何處?”


    眾人起哄,“你的在何處!?可敢說出來嗎?”


    楊定遠的臉頰顫抖,“這等……這等詩不堪之極……”


    一個少年喊道:“不對,我讀書的先生說了,這首詩通俗易懂,天然有趣,堪稱是名篇,本朝無人能及。”


    楊定遠今日本是來給賈平安製造麻煩的,可現在卻深陷麻煩之中,他把臉一板,“一群無知之輩,哪懂什麽詩?”


    “那老夫可懂?”


    話音中,一個男子緩緩走了出來。


    “陳司業?”


    來人正是國子監司業陳寶,身邊還跟著張躍。他皺眉看著楊定遠,“以前聽聞國子監有狂士楊定遠,老夫還以為你乃大才。後來進了國子監,才發現你好大言。


    今日聽你一番話,沒想到竟然是此等大才。


    這首靜夜思寫了靜夜之景,思鄉之情,乃是率真之作,淡而有味,可遇不可求。你卻大加譏諷,更有蔑視之意。


    來,今日老夫在此,你可作詩,但凡能有武陽伯之才,老夫便舉薦你。”


    百姓們起哄,“作來,作來!”


    楊定遠麵色煞白。


    陳寶走到了賈平安身前,“張躍今日想來此地賭錢,被老夫拿了,隨後老夫令他帶路來此,沒想到竟然遇到了這等事。”


    他迴身看了楊定遠一眼,“雖然老夫不喜武陽伯,但實話實說,武陽伯之才,老夫不如,你……更不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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