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上網和寫作，可以讓人很投入地沉溺於文字和色彩，而暫時忘記了周圍的事物。這就是一種解脫。而樂於追求就脫的人，總是迫於現狀的壓力而無能為力——他們是懦夫。我這時才真正明白羅雪所說的安全感，就是到了一地然後不再想要逃離，那就是得到了安全。把自己的文章貼到網上，看到很多點擊和迴帖，我感到欣慰。累了的時候點擊一些圖片，世界各地的風景。我想自己是否有一天，去實地看看它們。
2007年元旦，和喬羽一起度過。
我們在網上相識，那時我還網上聊天。忘記了是誰加的誰。他說，我喜歡你的名字。我說我也是。他不信，要我解釋。剛開始的時候他就告訴我，他的祖父和父親深諳茶道，自己從小耳濡目染也有些造詣。就憑這個，我說，我還可以猜到你的小字是鴻漸。他沒說話，我知道他在驚詫。
你聽說過唐朝茶聖陸羽吧，他的表字就是鴻漸。出自易經“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你家人為你取這個名字，想必也出於此吧。
良久他打過來四個字，你好博學。
談話就這樣進行著。
北方有茶樹嗎。喬羽問。
沒有，好東西都在南方，比如煙和茶。
我想去北方。他說，想看敦煌，長城，草原。我給他講我去過的地方，手不停地打字，就像自言自語。手酸的時候就抽支煙，看他靜靜地說，想像他現在可能的樣子。
你聽說過上帝之眼嗎，喬羽說，太空衛星拍照，能找到你知道的任何角落。
以前曾經看過，還有我們學校的樓，很清晰。
能不能看到你啊？
好像不能。
嗬嗬。
於是我們交換照片。他跟我想像的差不多，清瘦的小男生，隻是眼神迷離，嘴角刻意地往左上方撇。
我喜歡北方男人的桀驁和深沉，他說。
南方人也有。
不一樣。從你身上我感覺到冷。
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說。
正如你了解我一樣。我看到他淡薄的笑容。不需要知道太多的故事，隻要有相同的結局。
他和我一樣，是個孤獨額怕冷的孩子。又不敢離別人太近，因為始終沒有安全感。渴望和拒絕互相抵製消除形成一段永恆的距離。沒有人能將他縮小，卻可以肆無忌憚地使它擴張。別人總是在我們身上留下深重的刻痕然後揚長而去。
有時會去外麵看看。坐在湖邊點一支煙，看過往的人群和水中的魚。湖中有蓮花，盛夏的時候開得熱情奔放，像潑辣的婦人。蓮葉底下是一尺多長的黑魚，有渾圓呆滯的白色眼球。經常見湖邊坐著年輕的情侶，儂儂細語能將世間一切溶化。
易名，我想見你。喬羽說。
我也是，我說，我去看你。
第二天晚上就去了火車站，晚上十點的火車。就帶了幾件衣服幾本雜誌。候車室混雜著各色的人。有人在三五成群交談，有的在一個人抽煙，有人脫掉鞋子躺在椅子上睡覺。看見三個空座，坐在中間。隨即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牽著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向我跪下討錢。點上煙低頭看雜誌，九點半左右人群瘋了似的擠向站台。
第一次到杭州。下火車後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一會會有一個人走上來叫我的名字。四處張望時發現不遠處一個瘦弱的男孩子也在像我一樣不知所措。他有瘦削幹淨的臉，細而濃的眉毛，迷離的眼神。向他走過去，在他背後站住。
喬羽。
他迴過頭來。易名，他衝我淡淡一笑。我們走吧。
你在看什麽？
這兒的天好藍。
我以為北方的天才是最幹淨的。
沒有，隻是冷。
一個多小時後，公車帶我們到城郊。路邊滿是垃圾，泡在黑色的水中泛著白沫。沒有人，幾隻瘦弱的狗在垃圾堆裏覓食，發出奇怪的聲音。喬羽不說話，頭也不會地在前麵走。有點冷，天還是很幹淨。
喬羽就在這裏租房。他的居室簡單幹淨，剛粉刷過的牆壁，一張書桌和茶幾。一台電腦，寬大的雙人床上嶄新的白床單，棕色的舊衣櫃。
喬羽為我泡茶，精巧的茶具被白色絲巾覆蓋。他選了紫色的砂壺，另一套是白瓷的。他的手被水霧熏得發白，臉色凝重。茶杯被茶水浸過，裏外溢著茶香。他把茶杯圍成一圈，依次往裏麵注水，三圈注滿。
你在表演茶道嗎。我問。
真正的茶道要複雜的多。他笑了笑。從茶具，茶葉，到主人和客人的服飾，座位，都有嚴格的限製，而且，要在正規的茶室裏麵。
沒有必要那麽麻煩。我說。
他把茶杯雙手遞給我。請。
是西湖龍井。北方的龍井茶雖然跟它差不多，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我還是喜歡泡濃豔的茶，它們有近乎黑色的血一樣的汁液。在喬羽這裏我發現，清淡的茶帶有含蓄內斂的味道，像喬羽淡淡的笑和瘦削的臉。
書桌上一個相框。是一個年輕瘦小的女孩子，穿白色棉t恤。長發直到腰際，淡淡的笑容。
她嫁到日本了。喬羽說。毫無預兆地離開，隻給我發了條短信。好像過於簡單，但我覺得這樣最好，怎樣走不是走呢。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這麽突然，我們才一個月。那個日本男人是個公司老板，她嫁給他隻是為了錢，因為除此之外我什麽都可以給她。好幾次我夢見她在異國倍受淩辱，最後挫骨揚灰。如果她嫁的不是外國人，我不會那麽心痛。
你恨日本人？
東方民族的通性是殘忍，尤其是強者對弱者，男人對女人。更可怕的是他們的隱忍。這隱忍，預示著一發作就是悲劇。
事實可能不是如你所想。我說。東方民族也崇尚儒道佛，仍然有善良平和的心性。比如茶道，現在日本做得要比中國好呢。
如果真是那樣，他們就不需要茶道了。
我不再說話，知道自己在做違心的辯論，為安慰他也是為安慰自己。我不願相信曾說愛我又遠嫁韓國的姐姐。她嫁給他，也隻是為了錢；五十歲的男人，除了錢還能給她什麽呢。
我們靜靜喝茶，一直到晚上六點。
喬羽帶我出去。空氣有些濕，整個夜景香一幅水墨畫，山水朦朧。各色的人穿梭在薄霧中間，汽車尾氣和路邊的霓虹使街道像一道幻影。我掉向了，緊跟在喬羽後麵。四周聲音很大，隔著霧將我們圍攏，擠壓，像背後偷襲。我拉住喬羽向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家酒吧，他帶我進去。
要了兩杯白酒，喬羽又要兩杯紅酒。
還有其他人嗎。我問。
紅酒我自己喝，你喝白酒。他笑了笑。
他是敏感的孩子，甚至有些羞澀。憂鬱的眼神彌散著滑下細長的睫毛，他盯著酒杯。
你在想他？我問。
雖然我知道離去是個必然。他呷了一口酒，皺皺眉頭。我仍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子。我們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這麽快就結束了？
聽我說喬羽，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你的，你要相信無常。占有隻是瞬間，唯有失去才是必然。我們之間，最終不還是灰飛煙滅嗎。
喬羽的樣子越來越模糊，我的眼裏好像有淚水溢出來。我想我是醉了，胸口像在燃燒。我們迴去吧，我說。剛起身胃部傳來劃破一般的疼痛，淡紅的液體從嘴裏流出來，很燙，帶著苦味。我扶著座椅使自己不會摔倒，天花板開始旋轉，然後聽到喬羽在嘈雜的人群裏叫我。很累，不想答應他。
醒來是淩晨兩點多，在喬羽家裏。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下麵是嶄新的白床單。薄棉被上帶著淡淡的茶香，喬羽在另一邊躺著，背對著我。燈還亮著。
嘴裏還是幹澀的苦味，起來去洗手間，又頭暈得厲害。胃裏傳來鈍重的疼痛。扶著牆到洗手間，冰冷的水灑在臉上，就像突然沉入水底，帶有窒息的神秘。含一口冷水然後咽下，胸口不再那麽熱。
喬羽醒了。他扶我躺下，自己坐到床上。你昨晚吐了好多血，他說。當時你都昏迷了。
這對我來說很平常。我的胃不好，白酒一喝多就會吐血。並未因此而戒酒，生活不需要節製。曾有人說，二十年後你的胃將不堪重負。二十年是個太長的時間，我從沒想過二十年之後會怎樣，二十個小時都沒有。
喬羽，你叫我來是為了什麽？
為了紀念，為以後的紀念。我們在一塊是同病相憐，或者，是為溫暖彼此。
也許有一天，我們成為路人，可仍然是要活著。喬羽，聽我的話，忘掉她，好好活著。
他的臉頰有清澈的淚水滑過，伸手替他抹去。他的臉冰涼。
喬羽，你冷嗎？
嗯。他點點頭，像個孩子。
我們裹緊被子，背對背坐著。喬羽的身體不停地抽搐，隔著襯衣仍能感到瘦弱的脊背。
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打進來，仍然很新鮮。昨天的不適快要消失，這陽光讓人欣喜若狂。
這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一年中所有的事都該有個了解，不能留到明年。我說，喬羽，你看這天，這陽光，我在北方從未見過。什麽都不要做了，我們出去曬曬太陽，這是這一年最後一天的太陽。
喬羽揉醒了眼，跟著我出門。外麵還是有些冷，空氣倒顯得更幹淨。街道上擺滿小吃，年輕的人們穿梭其中。我給喬羽買了串冰糖葫蘆。味道可能沒有北方正宗，我說。我記得有一年除夕，家裏買了好多冰糖葫蘆，晚上就放在外麵的冰天雪地裏。第二天，那糖就真像冰一樣，一咬咯咯地響。喬羽邊吃邊走左顧右盼。易茗你快來，他說。你見過這麽大的螃蟹嗎？我說沒有，買幾隻迴去送人吧。兩個人每人拎著幾隻手舞足蹈的螃蟹繼續逛街。
將近傍晚，街道邊的店鋪都亮了燈。很漂亮的紅燈籠，墜著大大的中國結。女孩子們穿著絲綢裙子獨來獨往。喬羽顯得高興了很多，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手不停地指指點點。在路邊的小攤上吃餛飩，周圍人來人往。汽車尾氣混著灰塵撲到臉上，很溫暖的感覺。
身後的廣場升起煙花，喬羽拉著我去看。我說就在這兒看吧。離得很遠，空中的煙花淚滴一樣滑落。紫色的光映亮喬羽的臉，他若有所思。
為什麽美好的時刻總是轉瞬即逝呢，他問。
失去了才會變成迴憶，長存的便不再是美。喬羽，這世界沒有永遠，你信嗎？永遠隻有一步之遙，可以看到盡頭的。所以你不敢給人諾言是嗎。
是不願，也不相信，盡管她說得很認真。
喬羽說他冷，我們便迴去。
喬羽你不要這樣，我希望你把一切都拋在今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再不要這樣。明天我就要走了，可你這樣子總讓我不放心。
你明天要走嗎？他低下頭。也好，沒有什麽是留得住的。
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
嗯。
本來想到西子湖看看，看到喬羽的樣子隨即打消了念頭。我是個不善於替別人著想的人，但對喬羽例外。我不想他像我從前那樣，盡管我現在仍對一切近乎絕望的悲觀。喬羽說，他夢想能到全國各地去看看，看敦煌的流沙和西藏的日光。我說很好，那就好好活著。
喬羽煮茶給我喝。加了很多茶葉，在沸水中翻滾，像台風中的樹瘋狂地甩頭。茶水倒出來成了暗綠色。它好像榨盡了茶葉裏所有的色素，我說。以前從未煮過茶，是用開水慢慢浸泡，直到水變涼。茶水是暗黑色的，而茶葉變得灰白，像福爾馬林浸泡的屍體標本。
這套茶具送給你。喬羽指了指那套白瓷茶具。她送我的，還沒來得及用，人就走了。他解嘲似的笑笑。
還有這個。我拿起相框，取出照片撕碎。這樣我就能放心走了。
新年的陽光射進房間，溫暖柔和。新年好，我對喬羽說。
新年好。他眼裏布滿血絲。我去送你。
我不喜歡送別。我說，我自己走。雖然我相信離別是一切的結局，卻總怕那種氣氛。我希望每個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這世界沒了誰都一樣。
易名。是我爸的電話。你迴家來吧，爸想你了，你媽也是。
對於家我確實說不上什麽感覺。我不想再見兩個人沒完沒了地爭吵。沒有什麽事是值得爭論的，我以為，世事都很簡單，一切都可以靠靜默來承受，在家我幾乎不說一句話。每次都抱著幻想迴家又迫不及待地逃出來。
我沒時間，我說。有空再說吧。我知道校方把我的成績和表現告訴了他，他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見我。可我想讓那一刻盡量晚點到來。
2007年元旦，和喬羽一起度過。
我們在網上相識，那時我還網上聊天。忘記了是誰加的誰。他說，我喜歡你的名字。我說我也是。他不信，要我解釋。剛開始的時候他就告訴我，他的祖父和父親深諳茶道，自己從小耳濡目染也有些造詣。就憑這個，我說，我還可以猜到你的小字是鴻漸。他沒說話，我知道他在驚詫。
你聽說過唐朝茶聖陸羽吧，他的表字就是鴻漸。出自易經“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你家人為你取這個名字，想必也出於此吧。
良久他打過來四個字，你好博學。
談話就這樣進行著。
北方有茶樹嗎。喬羽問。
沒有，好東西都在南方，比如煙和茶。
我想去北方。他說，想看敦煌，長城，草原。我給他講我去過的地方，手不停地打字，就像自言自語。手酸的時候就抽支煙，看他靜靜地說，想像他現在可能的樣子。
你聽說過上帝之眼嗎，喬羽說，太空衛星拍照，能找到你知道的任何角落。
以前曾經看過，還有我們學校的樓，很清晰。
能不能看到你啊？
好像不能。
嗬嗬。
於是我們交換照片。他跟我想像的差不多，清瘦的小男生，隻是眼神迷離，嘴角刻意地往左上方撇。
我喜歡北方男人的桀驁和深沉，他說。
南方人也有。
不一樣。從你身上我感覺到冷。
你好像很了解我，我說。
正如你了解我一樣。我看到他淡薄的笑容。不需要知道太多的故事，隻要有相同的結局。
他和我一樣，是個孤獨額怕冷的孩子。又不敢離別人太近，因為始終沒有安全感。渴望和拒絕互相抵製消除形成一段永恆的距離。沒有人能將他縮小，卻可以肆無忌憚地使它擴張。別人總是在我們身上留下深重的刻痕然後揚長而去。
有時會去外麵看看。坐在湖邊點一支煙，看過往的人群和水中的魚。湖中有蓮花，盛夏的時候開得熱情奔放，像潑辣的婦人。蓮葉底下是一尺多長的黑魚，有渾圓呆滯的白色眼球。經常見湖邊坐著年輕的情侶，儂儂細語能將世間一切溶化。
易名，我想見你。喬羽說。
我也是，我說，我去看你。
第二天晚上就去了火車站，晚上十點的火車。就帶了幾件衣服幾本雜誌。候車室混雜著各色的人。有人在三五成群交談，有的在一個人抽煙，有人脫掉鞋子躺在椅子上睡覺。看見三個空座，坐在中間。隨即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牽著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向我跪下討錢。點上煙低頭看雜誌，九點半左右人群瘋了似的擠向站台。
第一次到杭州。下火車後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一會會有一個人走上來叫我的名字。四處張望時發現不遠處一個瘦弱的男孩子也在像我一樣不知所措。他有瘦削幹淨的臉，細而濃的眉毛，迷離的眼神。向他走過去，在他背後站住。
喬羽。
他迴過頭來。易名，他衝我淡淡一笑。我們走吧。
你在看什麽？
這兒的天好藍。
我以為北方的天才是最幹淨的。
沒有，隻是冷。
一個多小時後，公車帶我們到城郊。路邊滿是垃圾，泡在黑色的水中泛著白沫。沒有人，幾隻瘦弱的狗在垃圾堆裏覓食，發出奇怪的聲音。喬羽不說話，頭也不會地在前麵走。有點冷，天還是很幹淨。
喬羽就在這裏租房。他的居室簡單幹淨，剛粉刷過的牆壁，一張書桌和茶幾。一台電腦，寬大的雙人床上嶄新的白床單，棕色的舊衣櫃。
喬羽為我泡茶，精巧的茶具被白色絲巾覆蓋。他選了紫色的砂壺，另一套是白瓷的。他的手被水霧熏得發白，臉色凝重。茶杯被茶水浸過，裏外溢著茶香。他把茶杯圍成一圈，依次往裏麵注水，三圈注滿。
你在表演茶道嗎。我問。
真正的茶道要複雜的多。他笑了笑。從茶具，茶葉，到主人和客人的服飾，座位，都有嚴格的限製，而且，要在正規的茶室裏麵。
沒有必要那麽麻煩。我說。
他把茶杯雙手遞給我。請。
是西湖龍井。北方的龍井茶雖然跟它差不多，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我還是喜歡泡濃豔的茶，它們有近乎黑色的血一樣的汁液。在喬羽這裏我發現，清淡的茶帶有含蓄內斂的味道，像喬羽淡淡的笑和瘦削的臉。
書桌上一個相框。是一個年輕瘦小的女孩子，穿白色棉t恤。長發直到腰際，淡淡的笑容。
她嫁到日本了。喬羽說。毫無預兆地離開，隻給我發了條短信。好像過於簡單，但我覺得這樣最好，怎樣走不是走呢。隻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這麽突然，我們才一個月。那個日本男人是個公司老板，她嫁給他隻是為了錢，因為除此之外我什麽都可以給她。好幾次我夢見她在異國倍受淩辱，最後挫骨揚灰。如果她嫁的不是外國人，我不會那麽心痛。
你恨日本人？
東方民族的通性是殘忍，尤其是強者對弱者，男人對女人。更可怕的是他們的隱忍。這隱忍，預示著一發作就是悲劇。
事實可能不是如你所想。我說。東方民族也崇尚儒道佛，仍然有善良平和的心性。比如茶道，現在日本做得要比中國好呢。
如果真是那樣，他們就不需要茶道了。
我不再說話，知道自己在做違心的辯論，為安慰他也是為安慰自己。我不願相信曾說愛我又遠嫁韓國的姐姐。她嫁給他，也隻是為了錢；五十歲的男人，除了錢還能給她什麽呢。
我們靜靜喝茶，一直到晚上六點。
喬羽帶我出去。空氣有些濕，整個夜景香一幅水墨畫，山水朦朧。各色的人穿梭在薄霧中間，汽車尾氣和路邊的霓虹使街道像一道幻影。我掉向了，緊跟在喬羽後麵。四周聲音很大，隔著霧將我們圍攏，擠壓，像背後偷襲。我拉住喬羽向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家酒吧，他帶我進去。
要了兩杯白酒，喬羽又要兩杯紅酒。
還有其他人嗎。我問。
紅酒我自己喝，你喝白酒。他笑了笑。
他是敏感的孩子，甚至有些羞澀。憂鬱的眼神彌散著滑下細長的睫毛，他盯著酒杯。
你在想他？我問。
雖然我知道離去是個必然。他呷了一口酒，皺皺眉頭。我仍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子。我們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這麽快就結束了？
聽我說喬羽，沒有任何東西是屬於你的，你要相信無常。占有隻是瞬間，唯有失去才是必然。我們之間，最終不還是灰飛煙滅嗎。
喬羽的樣子越來越模糊，我的眼裏好像有淚水溢出來。我想我是醉了，胸口像在燃燒。我們迴去吧，我說。剛起身胃部傳來劃破一般的疼痛，淡紅的液體從嘴裏流出來，很燙，帶著苦味。我扶著座椅使自己不會摔倒，天花板開始旋轉，然後聽到喬羽在嘈雜的人群裏叫我。很累，不想答應他。
醒來是淩晨兩點多，在喬羽家裏。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下麵是嶄新的白床單。薄棉被上帶著淡淡的茶香，喬羽在另一邊躺著，背對著我。燈還亮著。
嘴裏還是幹澀的苦味，起來去洗手間，又頭暈得厲害。胃裏傳來鈍重的疼痛。扶著牆到洗手間，冰冷的水灑在臉上，就像突然沉入水底，帶有窒息的神秘。含一口冷水然後咽下，胸口不再那麽熱。
喬羽醒了。他扶我躺下，自己坐到床上。你昨晚吐了好多血，他說。當時你都昏迷了。
這對我來說很平常。我的胃不好，白酒一喝多就會吐血。並未因此而戒酒，生活不需要節製。曾有人說，二十年後你的胃將不堪重負。二十年是個太長的時間，我從沒想過二十年之後會怎樣，二十個小時都沒有。
喬羽，你叫我來是為了什麽？
為了紀念，為以後的紀念。我們在一塊是同病相憐，或者，是為溫暖彼此。
也許有一天，我們成為路人，可仍然是要活著。喬羽，聽我的話，忘掉她，好好活著。
他的臉頰有清澈的淚水滑過，伸手替他抹去。他的臉冰涼。
喬羽，你冷嗎？
嗯。他點點頭，像個孩子。
我們裹緊被子，背對背坐著。喬羽的身體不停地抽搐，隔著襯衣仍能感到瘦弱的脊背。
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打進來，仍然很新鮮。昨天的不適快要消失，這陽光讓人欣喜若狂。
這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一年中所有的事都該有個了解，不能留到明年。我說，喬羽，你看這天，這陽光，我在北方從未見過。什麽都不要做了，我們出去曬曬太陽，這是這一年最後一天的太陽。
喬羽揉醒了眼，跟著我出門。外麵還是有些冷，空氣倒顯得更幹淨。街道上擺滿小吃，年輕的人們穿梭其中。我給喬羽買了串冰糖葫蘆。味道可能沒有北方正宗，我說。我記得有一年除夕，家裏買了好多冰糖葫蘆，晚上就放在外麵的冰天雪地裏。第二天，那糖就真像冰一樣，一咬咯咯地響。喬羽邊吃邊走左顧右盼。易茗你快來，他說。你見過這麽大的螃蟹嗎？我說沒有，買幾隻迴去送人吧。兩個人每人拎著幾隻手舞足蹈的螃蟹繼續逛街。
將近傍晚，街道邊的店鋪都亮了燈。很漂亮的紅燈籠，墜著大大的中國結。女孩子們穿著絲綢裙子獨來獨往。喬羽顯得高興了很多，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手不停地指指點點。在路邊的小攤上吃餛飩，周圍人來人往。汽車尾氣混著灰塵撲到臉上，很溫暖的感覺。
身後的廣場升起煙花，喬羽拉著我去看。我說就在這兒看吧。離得很遠，空中的煙花淚滴一樣滑落。紫色的光映亮喬羽的臉，他若有所思。
為什麽美好的時刻總是轉瞬即逝呢，他問。
失去了才會變成迴憶，長存的便不再是美。喬羽，這世界沒有永遠，你信嗎？永遠隻有一步之遙，可以看到盡頭的。所以你不敢給人諾言是嗎。
是不願，也不相信，盡管她說得很認真。
喬羽說他冷，我們便迴去。
喬羽你不要這樣，我希望你把一切都拋在今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再不要這樣。明天我就要走了，可你這樣子總讓我不放心。
你明天要走嗎？他低下頭。也好，沒有什麽是留得住的。
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
嗯。
本來想到西子湖看看，看到喬羽的樣子隨即打消了念頭。我是個不善於替別人著想的人，但對喬羽例外。我不想他像我從前那樣，盡管我現在仍對一切近乎絕望的悲觀。喬羽說，他夢想能到全國各地去看看，看敦煌的流沙和西藏的日光。我說很好，那就好好活著。
喬羽煮茶給我喝。加了很多茶葉，在沸水中翻滾，像台風中的樹瘋狂地甩頭。茶水倒出來成了暗綠色。它好像榨盡了茶葉裏所有的色素，我說。以前從未煮過茶，是用開水慢慢浸泡，直到水變涼。茶水是暗黑色的，而茶葉變得灰白，像福爾馬林浸泡的屍體標本。
這套茶具送給你。喬羽指了指那套白瓷茶具。她送我的，還沒來得及用，人就走了。他解嘲似的笑笑。
還有這個。我拿起相框，取出照片撕碎。這樣我就能放心走了。
新年的陽光射進房間，溫暖柔和。新年好，我對喬羽說。
新年好。他眼裏布滿血絲。我去送你。
我不喜歡送別。我說，我自己走。雖然我相信離別是一切的結局，卻總怕那種氣氛。我希望每個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這世界沒了誰都一樣。
易名。是我爸的電話。你迴家來吧，爸想你了，你媽也是。
對於家我確實說不上什麽感覺。我不想再見兩個人沒完沒了地爭吵。沒有什麽事是值得爭論的，我以為，世事都很簡單，一切都可以靠靜默來承受，在家我幾乎不說一句話。每次都抱著幻想迴家又迫不及待地逃出來。
我沒時間，我說。有空再說吧。我知道校方把我的成績和表現告訴了他，他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見我。可我想讓那一刻盡量晚點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