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哥死了,小惠老師不知去向,我的精神家園一片荒蕪,我的情緒簡直低落到極點。我時常仰望頭頂上那片湛藍的天空,仿佛隻有這樣我的情緒才能有所好轉。那時的天空不象現在這麽灰暗。那時的天空更多的時候就象一個大蘆葦蕩,陽光朗照,蘆絮飛揚。那些天,我的身體就象靈魂出竅似的,與其說我遊蕩在大地上,不如說是飄浮在天空中。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賽虎,我才從天上迴到了地上。

    記得那是一個殘陽如血的秋日。在迴家的路上(我的家當然是另外一個橋洞了),當我走到一個水塘邊時,我的耳邊忽然飄來一陣嗚咽的聲音,那聲音若有若無,渺如遊絲。我四處尋覓,卻一無所獲。當我正準備走開時,卻一眼看到塘邊草叢中有一團黃乎乎的東西在嚅動。走近一看,是一隻可憐的小狗狗!原來那嗚咽的聲音就是從它的嘴裏發出的。可憐的小東西,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的媽媽呢?你的爸爸呢?我把小狗狗輕輕地抱起,它畏縮在我的懷裏,嗚嗚地叫喚著。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身世,媽媽生下我的時候是不是也象這樣呢?我那所謂的母親(或父親)又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把我抱迴家的呢?既然把我抱迴家,又為什麽那麽狠心地對待我?不給我一點點愛,我隻要一點點。我問小狗狗,小狗狗依然嗚嗚地叫著。哦,它一定是餓了!哦,小狗狗,跟我迴家吧,不要害怕,我雖然一無所有,但我會給你愛的,我會保護好你的。小狗狗仿佛聽懂了我的話似的,不再嗚嗚了。

    我一路搖啊搖的,把小狗狗搖迴了家。我用早上剩下的烤山芋喂它,它邊吃邊發出唿哧唿哧的聲音,看來它確實餓壞了。我可愛的小狗狗,不知我被那個女人撿迴家時的第一頓飯吃得是什麽?他們可從來也沒對我說過。小狗狗吃完了,用舌頭了添嘴唇,便滿足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發出了均勻的唿吸,它睡著了。那天晚上,看著小狗狗那可愛的樣子,我的思緒幾乎全在它的身上了。我這人沒事就喜歡圍繞著自已喜歡的東西瞎想。我想象著小狗狗將來的模樣,想象著將要在它身上發生的種種有趣的故事,我甚至還想到給我的小狗狗取個什麽名字。我想起了自已在學校時的一幕幕,想起了在人格上生理上被我廢掉的尖腦袋和扁腦袋,於是我的腦海裏跳出了一個響亮的名字:賽虎。賽虎者,賽過老虎也。我曾在《少年報》上看到過老虎,那樣子確實很雄壯、很威武,我希望我的小狗狗將來比老虎還勇猛!

    人活在世上總得有一些寄托,賽虎的出現多少填補了小惠老師和葫蘆哥的離去給我留下的精神空白,我的生活漸漸地恢複了常態。到現在我也鬧不明白,一個小孩的心何以也會悲傷的那麽久。恢複常態的我又開始投入了新的生活,我得幹點什麽事情了。你不用替我擔心,自打認識了小惠老師和葫蘆哥,我做的事也大異於從前了。小惠老師惠奶奶還有葫蘆哥的善良和正直使我漸漸從我那所謂的父親母親給我的對所有人的提防和怨憤中走了出來,它使潛伏在我人性中的善良的一麵漸漸擴展開來,並化為我以後生命中的種種舉動。現在想起來,在我流浪生涯中所做的最有意義,也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就是“寫紙條”。說來這“寫紙條”的活兒還得益於我看過的那個名叫《佐羅》的外國電影,好象是法國的。

    小時候的電影大多是革命英雄、階級鬥爭之類的內容,也有不多的幾部外國片子,象《賣花姑娘》什麽的。不過,或許是與我的流浪生活有關,我最喜歡的一部名叫《佐羅》的外國影片。那個片子我幾乎好看了好幾百遍了,我非常佩服那個懲惡揚善的佐羅,他簡直成了我的偶象。每次看完我都忍不住躍躍欲試,你不知道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是多麽的容易激動啊!終於有一次,看完電影後,我決定也來象佐羅一樣找一點事情來幹幹!當然是以我自已的方式了。這個方式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寫紙條。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做這種事情的情景。

    那是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帶著賽虎正在搜尋懲罰的目標(自從有了賽虎,我走到那兒都要帶上它,這時的賽虎已成長得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威武而雄壯。)我剛走進村子,耳邊便傳來一個男人的惡罵聲:“你這個老不死的,哪有東西給你吃?還不快給我死迴去!”

    “兒哪,媽兩天沒吃飯了,看在我生你的份上,給一點吧,我快要餓死了。”這細小而又略帶沙啞的哀求是從那個老太太嘴裏傳出的,無力而又無奈。那老太太單簿得象一張紙,手中的那隻破碗好似千均把她那瘦弱的身子吊得彎彎的,使人腦海中不由得跳出“千均一發”這個詞來。要不是手中那根棍子的支撐,我敢肯定她早就倒下了。我帶著賽虎隱到一個草堆旁,密切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你就知道吃吃吃,去!去!一邊去!你這老不死的!”那狗日的男人極不耐煩地把手一揚。那老太太見沒了指望便拄著拐杖,抹著眼淚一步一顫地朝大屋邊一間茅坑樣的低矮小屋挪去,不用說,那就是她的棲身之地了。

    狗日的!我真想抓起一塊石頭衝上前去,把那男人的碗砸個稀巴亂,不,砸他的狗頭!賽虎也在一旁憤憤不平,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那個男人。這時隻要我一聲令下,它定會把那男人咬得體無完膚。但一想到此行的任務,我還是忍住了,我得耐心等待,這世上的有些事情是急躁不得的。

    從那個村子迴來,我胡亂地扒了幾口飯,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和紙,開始寫我的“懲惡宣言”。在“宣言”中我先是把剛才看到的醜惡一幕大致敘述了一下,以便我的懲惡對象能對號入座。然後就是“小心……”“注意……”之類警告,最後還加上了這麽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知道鄉下人雖沒多少文化,但對“人之初,性本善”之類的俗語卻耳熟能詳,我想用此類俗語效果肯定不錯。至於落款,我想以神的名義來進行我的行動效果一定好,因為那時我周圍的村子裏很少有人不相信神的。我在寫“宣言”的時候,賽虎好象知道今晚我要幹什麽似的,在小屋裏竄來竄去,象一個將要出征的戰士,精神顯得很抖擻。

    寫好紙條後,我又上床眯了一覺,醒來時正好是半夜時分,因為做這種事情最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次我沒有帶賽虎去,賽虎似乎對此很有意見,在我身旁轉來轉去,嘴裏嘟嚷個不停,好象在說:“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捅漏子的。讓我去嘛!讓我去嘛!”那副可憐相就好象不讓一個為戰鬥準備了好久的戰士上前線一樣,我甚至有點猶豫了,但最後我還是沒讓它去,畢竟賽虎不是人,畢竟這事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那個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象是被黑漆刷過一樣,沒有一點光亮。我躡手躡腳地潛入那男人的屋後麵,那男人正把唿嚕打得天響。我把事先裹在一塊石頭的那張紙條用力從窗戶朝房間扔去。隻聽得“咣啷”一聲,石頭好象砸在了一隻板凳上。

    “嗚嘟嘟——”為了使效果達到最佳,我在窗戶邊又發出一聲怪叫。

    “誰?”屋裏傳來一個女人的驚叫,女人的神經總是比男人敏感得多。

    “什麽事?大驚小怪的。”又一個男人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看樣子是被女人的驚叫給弄醒的。

    “好象有什麽東西砸進了我們的房間,你看,地上好象有團白乎乎的東西。”女人有些膽怯地說。那男人好象還有點膽子,翻身擦亮了火柴,夫妻倆圍著那白乎乎的東西看了好久。那男的又起身找了個小棍子把那白乎乎的東西撥了幾撥,在斷定是一個紙團後才把它拾起來湊近油燈。看來,那男人是有點文化的,我看到他看紙條的時候兩手在不住地哆嗦。

    “紙條上麵寫了些什麽?”女人聲音裏明顯帶有一種恐慌。

    “說到做到神”男人說。

    “什麽說到做到神?”女人聽說神,更恐慌了。男人把那張紙條給女人念了一遍。

    “那我們該咋辦?”女人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楞著幹什麽?還不快去給那老不死的,不,給媽媽做飯去!”男人說完,“啪”地掌了自已一個嘴巴,大概是為自已那句“老不死的”感到害怕,沒準那說到做到神還在屋子外麵呢。那女的大概是嚇糊塗了,也連忙隨男人掌了自已一個嘴巴,我樂得差點笑出聲來。

    不一會兒,廚房裏傳來一陣油下鍋蛋下鍋飯下鍋的滋滋啦啦的聲響。

    又過了一會兒,那男的端出了一大碗蛋炒飯從廚房走了出來,女人在後麵打著燈。

    啊,好香啊,那碗堆尖的黃澄澄的蛋炒飯令我的口水禁不住往下流。要知道為了這次行動我晚飯都沒好好吃呢。不過,我知道現在那個老太太比我更需要這玩藝兒。

    “媽,快起來吃飯。”那男的走進小屋說道,聲音溫柔而又親切,和白天簡直判若兩人。

    “媽,我來幫你披上件衣服。”那女的聲音小得象一抹涓涓細流。

    那個老太太大概被眼前的事情怔住了,側起身子半天不敢動,直到那女人把男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後,她才倏地用手接過飯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看樣子是真的餓壞了。那男人女人一直等到老太太扒完最後一粒飯才起身離去,臨走時那男的還說了一句:“媽,你這小屋太破了,明個兒睡到我那大屋裏去。”

    “不用了,兒啊,媽隻要有口飯吃就行了。”老太太抹了抹嘴巴,腦子好象還沒有從剛才發生的一幕中轉過彎來。

    那男人女人走進自個屋子,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後,一切又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好象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迴到家裏,賽虎好象還在生我的氣似的,見到我一點熱情勁也沒有。我可管不了那麽多,我實在是太困了,鞋還沒脫便倒在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已升到了半空。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一連下了好幾份懲罰書。不久,關於說到做到神的故事便在方圓幾十裏的村子傳開了,還有的神乎其神地稱自已看到過那個神有三隻腦袋,六條胳臂,這是我們那裏傳說中最厲害的三頭六臂神。你別說,我這招還挺管用,以後的很多年,至少在我還在那些村子的時候,那些個不孝不義的事情果然少了許多。現在想來,這也許是我在小時候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之一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知道我所做的這一切,但令我感到驚奇的是,有一次,我夢見了小惠老師和葫蘆哥,他(她)竟然對我發出了一陣“嗚嘟嘟”的叫聲。他(她)怎麽會叫出這種聲音來?我可從來沒對他(她)說過,也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這事啊!這世上的事有時就是神奇。還有更神奇的在後麵呢?

    有一天晚上,我執行任務迴來剛走到自已的家門口,就聽到一陣“嗚嘟嘟”的叫聲,莫非真的有三頭六臂神找上門來了。我聽葫蘆哥講過“葉公好龍”的故事,說古時候有一個叫葉公的人到處宣揚自已喜歡龍,在屋裏畫了很多龍,果然有一天有一條龍跑到他家裏來了。正當我驚駭不已時,賽虎跑過來了,原來那聲音是從它嘴裏發出來的。我並沒有教它呀,它怎麽會叫這玩藝呢?莫非我做那些事時,它一直在跟著我?不過,因了賽虎這功夫,我把這“嗚嘟嘟”的幹活交給了它。事實證明,賽虎叫得比我叫得更具神秘色彩(不久這“嗚嘟嘟”便成了大人們用來嚇唬小孩的法寶了),每次它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務。有一次,要不是賽虎,我還差點把自已這卿卿小命給丟了呢!

    記得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帶著賽虎執行任務迴來感到很是疲憊,屁股一貼床,就唿唿地進入了夢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突然聽到一陣“嗚嘟嘟”的叫聲,我的身子仿佛被什麽東西給扯起來了。說來也許你不相信,不管我睡得多麽沉,隻要一聽到這種叫聲,我馬上就會從沉夢中醒來。我睜眼一看,隻見賽虎正使勁地用爪子拖我的衣服,那“嗚嘟嘟”的聲音當然是從它嘴裏發出的。

    “賽虎,你要幹什麽?”我有些惱怒地大吼一聲。但任我怎麽發怒,賽虎就是不放爪,並且依然嗚嘟嘟地叫個不停。無奈之下,我隻好隨賽虎鑽出橋洞。我的腳跟還沒站穩,便看見一道藍光在西邊的天空倏地閃過,隨後便覺得腳下的大地觸電般地震顫起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得“轟”的一聲,我的橋居霎那間迷蒙在一團煙霧之中。好險哪,要是再晚一步我就沒命了!那天我記得清清楚楚,1976年5月21日,如果你有興趣不妨去查一查中國大事記,那上麵一定有這樣的內容:南方某地區發生7。5級強烈地震,死傷過萬人,財產損失無計數。因為賽虎,我成了那場地震的幸存者之一。然而也正是那場地震,我的賽虎差點也命喪黃泉。

    那場地震之後,全公社掀起了一場打狗運動,說是地震之後狗容易發瘋。而之所以稱它為運動,這一方麵是由於那時人們做什麽事都喜歡采用運動這個名詞,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那時的狗也確實多,幾乎家家戶戶都養狗,不發動一場人民戰爭是根本滅不了它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想方設法使賽虎躲過了那場劫難。我在距我的橋洞不遠處(當然不是原來的那個橋洞了)的一個山丘上挖了一個洞,並用藤藤草草把它偽裝起來,把賽虎安頓在裏麵,一日三餐全靠我給送上門去,就象當年打日本時老百姓掩護子弟兵似的。而賽虎也特別地懂事,那段日子呆在洞裏不叫也不鬧,隻是不停地留淚。那時我才知道,不論是人還是狗一旦失去自由該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啊!

    “不要急,再過不了多少天你就可以跟我出去玩了。”每次我總是這樣安慰著賽虎,就象醫生安慰病人一樣。打狗運動過後,賽虎又恢複了自由。然而,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賽虎逃過了此一劫,卻沒能逃得彼一劫。一個月以後,賽虎突然失蹤了,而且失蹤得非常離奇。

    那一天早上,我象往常一樣到附近鎮上去溜達,前麵我說過,以往我無論走到哪裏,賽虎都會跟到哪裏(當然除了打狗運動那段日子之外)。不知為什麽,這次我喚了賽虎好多次,它都沒動地方,隻是不住地向我眨眼睛。現在仔細想起來,那眼神仿佛與平時很不一樣,究竟有什麽不一樣,我也說不上來,我隻是感到不一樣。當時我以為它病了,便給它準備了兩隻紅薯,然後就自個兒上路了。傍晚時分,當我從外麵迴來時,賽虎不見了,而且周圍沒有一點零亂的跡象,兩隻紅薯一點也沒動。賽虎肯定是自已跑出去了,它為什麽要自已跑出去呢?那一天我想了好久,也等了好久,我想賽虎肯定會迴來的,我相信它一定會迴來的。然而,當天完全黑了時,它仍然沒迴來,我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賽虎不會迴來了,但這種預感阻止不了我找迴賽虎的念頭。我的賽虎到哪兒去了?我的賽虎到哪兒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在橋洞周圍的每一個村子裏找我的賽虎,找得心力交瘁,找得天昏地暗,但我的賽虎卻一點影兒都沒有。但我並沒有放棄,我依舊母親尋找失蹤兒子般地找著我的賽虎。直到有一天,好象是賽虎失蹤的第七天或是第八天,具體哪一天我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一天,我好象被什麽東西牽引著拖著昏沉沉的步子來到了大隊部,也就是從前葫蘆哥挨鬥的地方。自從葫蘆哥死後,我還是第一次迴到那個大隊部。大隊部景物依舊,隻是房子更破了,人也更老了,我說是那些人我還認識,隻是比從前更老了。當然,他們是不會認出我來的,因為自打我離開後,我已完全不是從前的我了。當時大隊部門口正在召開一個大會,我到時好象大會剛剛開始,因為我聽到一個小男人用尖細的聲音說道:“下麵歡迎公社革命委員會張主任給大家講話!”那小男人話音剛落,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便掉臂走上台來,那模樣那聲音活脫脫一隻烏鴉在叫喚:

    “革命群眾同誌們,今天我們在這裏召開表彰大會,表彰我們為民除害的大英雄馬運動同誌。同誌們,就在一個星期前,我們的馬運動同誌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號召,以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就在我們開會的這個地方與一條大灰狼進行了殊死的搏鬥,並在另外兩位同誌的協助下終於將那條張牙舞爪的大灰狼置於死地,從而保證了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保證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深入進行。為了表彰馬運動同誌這種革命精神,經公社革命委員會研究決定,給予馬運動同誌記一等功。下麵請馬運動同誌上台領獎!”

    “烏鴉”叫聲剛落,一個手吊繃帶,頭裹紗布的男人三步兩步登上了主席台。是紅臉大漢!我昏沉沉的腦子“噌”地竄出了一股怒火,我想起了我那慘死的葫蘆哥,我不由得捏緊了拳頭。隻見紅臉大漢從那個大男人手中接過一麵上寫有“為民除害立新功”的錦旗,剛要說什麽,兩個壯漢便抬著一樣黃乎乎、毛茸茸的東西走上台來。

    “革命群眾同誌們,這就是被馬運動打死的那條狼的狼皮!把它打開!”“烏鴉”指著狼皮,一副命令的口氣。

    那兩個壯漢“嘩”地一聲展開了那個卷著的狼皮,台開頓時象沸了鍋的開水騷動起來。

    “這是狼皮嗎?好象是條狗皮呀!”

    “是狗皮,不是狼皮!”

    聽到有人說狗皮,我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這些天,我對狗簡直敏感到了極點。隻要聽到人們說狗,我都要上前問個究竟。隻要見到狗,我都要上前看個明白(事實上經過那場打狗運動村子裏的狗已是很少很少了)。我猛地竄到主席台前,當我的目光一接觸到那張皮時,腦袋“嗡”的一聲象是爆炸似的。

    “我的賽虎,是我的賽虎!你們害死了我的葫蘆哥,現在又打死了我的賽虎,你們這些個狗日的!”我不知那來的一股勁,衝上前去從那兩個壯漢手中一把奪過我的賽虎,然後不顧一切地用頭向紅臉大漢撞去。那個紅臉大漢根本沒料到會半路上殺出我這麽個小程咬金來,毫無防備的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當時我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量,現在想起來,我還覺得吃驚。

    “你這個小雜種!那不是老虎!是大灰狼!你們楞著幹什麽,還不把這個小雜種拉下去!”那個紅臉大漢氣急敗壞地咆哮著。

    “不是大灰狼!是狗!”

    “是狗!不是狼!”

    台下的人紛紛叫道。

    “是狼,就是狼,誰再說是狗,把它抓起來!”

    “是狼,就是狼!誰再說是狗就是反革命!”紅臉大漢和那幫人氣勢洶洶地叫囂著,但他們的叫聲很快又淹沒在一片“是狗!是狗!”的聲浪中。隨後便有人跳下台來抓人了,好象一場平地而起的十二級台風,會場上頓時一片混亂。在一片嘈雜聲中,我感到有什麽的東西鐵錘般地砸在我的腦門上,眼前閃出萬點金星。我一陣暈眩,一頭栽倒在地上。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太陽快要落山了。象是剛剛經曆過一場惡鬥似的,會場上人影全無,到處是一些殘枝斷棒,並有一灘灘血跡摻雜其間,那麵錦旗象是在泥土裏打過滾似的,肮髒無比。突然,我發現我的賽虎正葡伏在我的前麵,在夕陽的餘輝中,它顯得那麽的奪目,渾身泛著金子般的光芒!(直到現在我還納悶,雖然那時我的賽虎隻剩下一張皮,但卻依然那麽豐滿地葡伏在那裏。)我動了動散了架似的身子,使出渾身勁數爬過去,把它緊緊地摟在我的懷中。我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那柔軟的皮毛,就象那次我在路上撿到它時那樣。賽虎,我的賽虎,你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為什麽又偏偏碰上了紅臉大漢?難道你是特意來找他的?難道你是為葫蘆哥和小惠老師報仇來的?你和小惠老師和葫蘆哥可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呀?我帶著我的賽虎,帶著滿腦子如鉤的問號向葫蘆哥的墳頭走去。

    太陽落下山了,夜色愈益深濃。我不知道今晚是否有人又在為親人的離散或死去而悲痛,我隻看到天上的星星在垂淚!我隻聽到四周的蛙蟲在悲鳴!我用手在葫蘆哥墳的右邊刨了一個坑,我把我的賽虎埋在了我的葫蘆哥的旁邊。我又在葫蘆哥的左邊和賽虎的右邊挖了兩個坑,一個是留給小惠老師的,還有一個是留給我自已的。

    “我的葫蘆哥,我的小惠老師,我的賽虎,我要和你們永遠在一起,你們聽到了我的唿喚嗎?”

    星星閉上了眼睛,蛙蟲止住了悲鳴,四周的一切突然變得靜寂而寥寞。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夜空中燦然而過,迅即又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後  記

    數月前迴故鄉,驚悉小時一玩伴不幸喪身於車輪之下。斯人係養子,少時受盡養父母的虐待,受苦甚多,不料近年日子稍有起色,卻遭此厄運,真乃造化弄人。又想起當年我的“忘年交”,南京大學一下鄉知青因出身不好,不堪忍受無休止的批鬥,在村頭投塘自盡之狀,唏噓不已,竟夜不成眠,乃起身撰寫此文,以紀念兩位“舊友”及那條曾伴我六年上學路,給我帶來無數快樂,後又不知所終的“賽虎”,願他們在天堂永樂!

    (全文完)

    灰色的年代裏有好多的無奈,現在讀起來仍然是心有餘悸,

    讓我們為在那年代活著走出來的人致敬,

    為沒有走出來的人們鞠躬,因為您的清白已經在人間,

    好多的公平,好多的不公平都在人心,

    祝福大家一路走好!

    ——網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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