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們過去時,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肅穆。


    下人們正撤掉重重羅帳,懸掛起白色帳幔;韋保衡也已脫下錦繡華服,換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閣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冰塊,以保住容顏,可如今終究是夏天,恐怕無法長久停放。


    韋保衡親到大門迎接夔王,含淚對李舒白說道:“秦國夫人說,她早年備了一具金絲楠木的棺槨,願先讓公主成殮。如今府中人已經去取了,不然,這天氣,恐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靜靜躺在那裏的同昌公主身上。她已經換了一身絳紫色密織翬鳥的錦緞衣裳,發髻上勻壓著已經修複好的九鸞釵,妝容整齊,胭脂紅暈,絳唇酥潤,顯得那原本鋒利單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鮮活美麗些。


    黃梓瑕低聲問:“屍身可有人驗過嗎?”


    “沒有,皇上如此神傷,誰敢提此事?”韋保衡說著,望著同昌公主的屍身,眼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黃梓瑕問:“奴婢是否可查看一下?”


    “公公是皇上親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韋保衡點頭道。


    黃梓瑕向他告罪,走到同昌公主身邊,李舒白與韋保衡一起避到外麵去。她將公主的衣襟解開。仔細查看胸前那個傷口。


    已經被仔細清洗過的傷口,肌肉微微收縮,傷口顯得更加窄小。十分幹淨利落的一個血洞,對方一擊即中,直接刺傷心髒,公主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死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應該就是公主剛剛被刺中、兇手逃逸之時。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經足有半炷香時間,那麽多人,她為什麽不大聲疾唿呢?那時她與兇手在幹什麽?


    她又仔細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確定再沒有其餘傷痕,才將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步出房門。


    韋保衡問:“怎麽樣?”


    “沒有其他異常,確是被人刺中心髒而死,傷口是小血洞,與九鸞釵相符。”她說著,又轉而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會意,對韋保衡說道:“阿韋,我另有事情想要問你。”


    韋保衡點頭,帶著他們往宿薇園而去。


    就在經過知錦園時,黃梓瑕停了下來,問:“請問駙馬,可以讓我們進內去看一看嗎?”


    韋保衡望著知錦園緊閉的大門,臉上浮過一抹驚詫與悲慟糅合的複雜神情,隨即搖頭道:“這院子,公主讓人封閉了,說是裏麵遊魂作祟,要十年後餘孽才清……”


    “然而現在公主已經去世了,不是嗎?”黃梓瑕看著大門封條上同昌公主的印章,問。


    “然而……隻是個廢棄多日的園子,又有傳言,我看……”韋保衡看向李舒白,而李舒白卻說道:“裏麵芭蕉出牆,水聲潺湲,我想必定是動人景致,也想看一看。”


    韋保衡也不再說什麽,讓身後人去找鑰匙。不一會兒就開了園門。


    果然是適合夏日的園子,一開門便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陰涼。裏麵是遍植的芭蕉,流水蜿蜒地繞著園中小榭流過,淺淺的水中長滿睡蓮菖蒲。此時幽閉太久,岸邊青草勃發,水上全是浮萍,一片寂靜凝固的綠色。


    “這麽好的園子,空著太可惜了。”李舒白說著,先走了進去。韋保衡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跟著他踏了進去。


    李舒白走到水池邊,轉頭問韋保衡:“同昌為什麽要將這個園子封閉?”


    “因為……前月有個人,在園中落水而死。”


    “園中侍女嗎?”


    “是……”他呆呆望著水麵,說道。


    “宮裏的?”李舒白又問。


    韋保衡見他始終在詢問這個話題,知道自己繞不開去,隻能說道:“不,是我從家中帶來的侍女,自小就在我身邊伺候。她名叫……豆蔻。”


    “我聽其他人說,駙馬的豆蔻,畫得特別好。”


    “是,豆蔻自小陪我長大,她之於我……如母如姊。”


    李舒白看著風吹開池麵浮萍,露出下麵清淺的水。他沉吟著,問:“她一向在你身邊服侍,又怎麽忽然在這裏落水身亡呢?”


    韋保衡咬住下唇,許久,才說:“府中人說,她是被園中鬼魂所迷,才走到這邊來……”


    “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李舒白搖頭道,“公主已經去世,你想為死者避諱,我亦可以理解。但如今事已至此,皇上又讓楊崇古徹查此事,有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問,還望駙馬不要介意。”


    韋保衡頓時臉色一變,說道:“可……可我至今還不知道豆蔻為什麽會死。”


    “但你卻知道兇手是誰,不是嗎?”黃梓瑕問。


    韋保衡被她一下子戳破心底的秘密,頓時倒退了一步,怔怔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韋駙馬,為了替豆蔻複仇,您自編自演了這一場戲,將大家的視線引到公主府來,目前看來,您成功了。”黃梓瑕看著他臉上震驚的神情,低歎了一口氣,說:“原本,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但是很湊巧,如今死了三個人,而這三個案件仿佛是‘天譴’,以先皇一幅畫作為依憑展開,三幅塗鴉,三個死者,仿佛是十年前已經注定的局麵。”


    “天譴……”韋保衡喃喃地念著。


    “對,三個案件,目前都讓人找不到殺人的手法,最好的解釋,便是借助先皇遺筆,說那是天譴或是詛咒。而那幅畫之中,並沒有駙馬您墜馬這件事的存在。所以,雖然是您這個案件讓同昌公主心虛害怕,讓皇上命我們關注公主府,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案件,但我經過查找與比對之後,覺得您的案件,應當是與其他案件分離的,並無任何關聯。”


    韋保衡默然看著她,沒有辯解,也沒有承認。


    “第一,您這樁案件並未出現在那幅畫上,說明那個兇手一開始就沒有將您考慮在內;第二,從馬上墜落,雖然危險,但受傷的概率更大,而您隻受了輕傷,與兇手那種極其穩準狠的手法,截然不同,明顯不是同一個人下的手。至於第三……”


    黃梓瑕凝視著他,輕聲歎了口氣,說:“您與呂滴翠的悲劇沒有直接關係,從這一點上來說,您是無辜的,不應該被波及。”


    韋保衡抿唇看著她,許久才問:“你為什麽認為,那場擊鞠的意外是我自編自演的?”


    “從表麵上來看,那場擊鞠發生意外,很難有人為的因素。畢竟,您的馬是自己隨便牽的,就算出了意外,也應該隻是巧合,或者是有人無差別地進行破壞,您碰到隻是因為運氣不好而已——然而有一個人,卻可以讓您無論選擇哪匹馬,都能出一點不大不小的意外,而且您還可以隨時控製,及早防備,不是嗎?”黃梓瑕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而那個人,就是您自己。”


    韋保衡垂眼避開她的目光,轉頭看向水麵上零星開放的睡蓮,問:“證據呢?”


    “證據便是那個馬掌。那上麵的鋼釘是剛剛被撬掉的,如果是在比賽之前動的手腳,釘子劃過的地方必定已經生鏽或者蒙塵,但那場擊鞠賽中,駙馬的馬在跑動時別人自然無法下手,而唯一有機會的那一段休息時間,因為夔王那匹滌惡,所有的馬都龜縮在一邊,連添水草料的人都無法靠近,以致使您無法渾水摸魚,反倒將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


    韋保衡十分難看地抽動嘴角,勉強一笑,反問:“你這麽說,難道是看到我對自己的馬蹄做過什麽了?”


    “並不需要刻意動手。因為當時駙馬手中,還拿著馬球杆。駙馬對球杆操縱自如,控馬極佳,京中無人不知,所以,隻需要在馬揚蹄起步、全場內外熱烈唿喊的那一瞬,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顆球上,歡唿的聲音壓住了一切,您趁著自己的馬人立長嘶之時,以馬球杆斜擊揚起的右前蹄,馬掌前頭自然便會被擊打而掀起,上麵的鐵釘鬆脫,馬掌立即掀起,等它一奔跑,便會絆倒折腿,造成別人對您下手的假象。”


    韋保衡依然盯著水麵那些無精打采的睡蓮,聲音虛浮而恍惚:“楊公公,你說,我故意在球場上讓自己受傷,是為了什麽?”


    “因為豆蔻,不是嗎?”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聲音平靜一如方才:“我在廚娘菖蒲那裏,聽說了豆蔻的事情之後,注意到一件事——一個住在駙馬您居住的宿薇園的侍女,卻死在離宿薇園頗遠的知錦園,而且死後,府中其他人都沒有反應,卻是一直居住在另一頭棲雲閣的公主,說這邊有人半夜啼哭,命人封了知錦園——”


    她的目光,與韋保衡一起投向清淺的水中,低聲說:“而且,這園子的水池子,這麽淺,淺得連荷花都種不下,隻能栽種著睡蓮,一個人要淹死在這裏,恐怕也很難吧。”


    “所以,大家都說是被鬼魂所迷,拖下去的。”韋保衡終於開了口,語氣中掩不去的疲倦與悲苦,“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是一個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無聲,再不說話。


    “我從小就胸無大誌,直到長大了也沒有什麽才華,除了打馬球之外,也沒有任何長處。豆蔻比我大十歲,常勸我說,好歹字寫得還行,在這方麵練一練也好。於是我發憤了三個月,隻寫她的名字,那兩個字,確實練得不錯……”他說著,臉上露出模糊的笑意,他的目光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仿佛看著那時年少無知的自己一般,珍惜惋惜,“我八歲的時候,我爹曾說將豆蔻許人,我在地上打滾哭泣,絕食了三天,我爹娘終於屈服了。我就這樣霸占了豆蔻二十多個年華,現在想來,要是那時豆蔻嫁人了,她這輩子一定……比在我身邊好多了……”


    李舒白皺眉打斷他的話,說道:“然則你娶了同昌公主,又多誤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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