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黃梓瑕如約來到王家。

    明月東出,花影橫斜。王蘊在王家花園中臨水的斜月迎風軒等候著她。

    清風徐來,她看見王蘊獨自負手而立,月光自枝葉之間篩下,如在他的白衣上用淡墨描摹了千枝萬葉。他的神情隱藏在淡月之後,望著沿河岸徐徐行來的黃梓瑕,目光微有閃爍。

    黃梓瑕忽然在一瞬間有了勇氣,她看出了對方內心的忐忑遲疑並不遜於自己。

    她麵對的,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麽可怕的對手。

    所以她加快了腳步,來到他麵前三步之處,襝衽為禮:“王公子。”

    王蘊目光暗沉地盯著她,許久未曾說話。

    她直起身,恭恭敬敬將那把扇子呈到他的麵前:“之前多謝王公子借我扇子,此次特地奉還。”

    他終於笑了一笑,抬手接過那把扇子隨手把玩著,開口問:“怎麽今日不在我麵前繼續隱藏了?”

    她低聲說:“欲蓋彌彰,沒有意義。”

    王蘊的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他是典型的世家雍容子弟,即使心緒不佳,笑容卻隻帶上淡淡嘲譏:“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們現在本應該已經是夫妻了——然而如今你我的初次正式見麵,卻變成了這樣。”

    黃梓瑕避而不答,聽出了他溫和聲音下深埋的挖苦與嘲諷。她深埋著頭不敢看他,隻低聲問:“不知王公子是什麽時候知道我真實身份的?”

    他凝視著她緩緩道:“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但是當時一時還不敢認,因為你的身份,是堂而皇之的夔王府宦官。後來,你指正了皇後,破解了王若那個案子之後,我就知道了,我想你肯定就是我一直掛念著的人。”

    黃梓瑕咬住下唇,低聲說:“過往種種事情,都是我對不起王公子。今日,我是特來向您道歉的,望您原宥我過往種種不是,黃梓瑕今生今世將竭力彌補,使王公子不再因我蒙羞。”

    王蘊沒想到她能這樣坦然認錯,不由得怔了一怔,原本冷若冰霜的麵容也不由得稍微和緩了一些。他望著她低垂的麵容,許久,終於長出一口氣,說:“但你何苦為了那個人,而殺害自己的親人呢?”

    “我沒有。”胸口處仿佛傳來傷痕迸裂般的疼痛,黃梓瑕強自壓抑,顫聲說道,“我易裝改扮,千裏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借助朝廷的力量,擒拿真兇,洗雪我滿門冤屈!”

    王蘊默然

    許久,才說:“有些事,或許是天意弄人,請你節哀。”

    她咬住下唇,默然點頭,但她盡力抑製,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他見她臉色蒼白,卻倔強地抿緊嘴唇的模樣,心口不由得湧起一絲複雜的意味,忍不住低聲對她說:“其實我從不相信你會是兇手。我一開始以為,你會去投奔父親的舊友,所以也曾多次到你父親的熟人府上去試探,卻都未曾發現你的蹤跡。隻是怎麽都沒想到,你居然會搖身一變,成為夔王身邊的宦官。”

    “這也是機緣巧合,我路上出了些狀況,遇見了夔王。他與我定了交換條件,若我能幫他解決一件事情,則他也會幫我洗雪冤屈,幫我到蜀地翻案。”黃梓瑕垂下眼睫,黯然道,“隻是我沒有想到,他委托我解決的,正是他的婚事,涉及貴府秘事。”

    “這也是無可奈何,怪不得你。”王蘊說著,又低歎一聲,說,“上午擊鞠時,我態度也很急躁,請你不要介意。”

    他對她這麽寬容,反而先為自己的態度抱歉,讓黃梓瑕頓時深深地心虛起來。

    兩人到軒內坐下,相對跪坐在矮幾左右。四麵風來,水動生涼,外麵的波光與室內的燈光相映合,明亮而迷離。

    王蘊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隻給她布下點心,說:“上次你來我家時,我看你十分喜歡櫻桃畢羅。如今櫻桃已經沒有了,你試試看這個青梅畢羅。”

    青梅畢羅放在白瓷盞中,上麵堆了絞碎的玫瑰蜜餞,殷紅碧綠。甜膩的蜜餞與酸澀的青梅混在一起,融合出一種完美的味道,作為餐前開胃簡直精彩絕倫。

    見她喜歡這道點心,王蘊便將盤子移到她麵前,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青梅這種東西,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但其實這種東西酸澀無比,隻有配上極多的蜂蜜,才能將其醃漬得可以入口。”

    黃梓瑕聽他話中另有所指,便停了下來,抬眼看他。

    而他的目光凝視著她,聲音平緩:“若沒有蜂蜜,還執意要摘這種東西吃,豈不是自討苦吃麽?”

    黃梓瑕垂下眼,咬住下唇靜默了一會兒,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知其味者,或許無法切身感受。”

    王蘊微微一笑,又給她遞了一碟金絲膾過去。

    窗外的月光照在水光之上,透過四麵大開的門窗,在周圍粼粼閃動。黃梓瑕跪坐在他的麵前,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笑容,胸口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卻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幾次啟唇,最後想說的話卻都

    消失在喉口,她隻能低下頭,假裝認真用膳。

    而王蘊坐在她的麵前,靜靜地凝視著她低垂的麵容。她依然是三年前他驚鴻一瞥的那個少女,隻是褪去了稚嫩與圓潤,開始顯現出倔強而深刻的輪廓來。

    三年前……她十四,他亦隻是十六歲的少年,很想看一看傳說中的,那個驚才絕豔的未婚妻,可又出於羞怯,還得拉著別人和他一起去宮裏,才敢偷偷看一眼。

    那時春日午後,她穿著銀紅色的三層紗衣,白色的披帛上,描繪著深淺不一的紫色藤花。

    她在宮中曲廊的盡頭,在一群宮女的身後,比任何人都纖細輕靈,就像一枝蘭信初發的姿態。而他一直看著她,眼睛都不敢眨,怕錯過自己這珍貴的機會。

    直等她行到走廊盡頭,他終於看見她一迴頭。於是他想象了無數次的麵容,如同寂夜中忽然綻放的煙花,呈現在他眼前。

    在那個春日,她側麵的輪廓,就像有人用一把最鋒利的刀子刻在了他的心口上,再也無法抹去。

    然而,他刻在心上三年多的她,卻給了他最致命的羞辱與打擊。那段時間,他輾轉反側,寢食難安,深刻在心頭的那個側麵輪廓,流了血,結了痂,卻留下至死無法消磨的痕跡。他不停地在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到底是為什麽,自己期盼了三年的人,那個蘭信風發般美好的未婚妻,會劈頭給他這麽大的恥辱,將他這麽久以來的期望,親手扼殺?

    他凝望著眼前的黃梓瑕,想著自己三年來期盼落空,明知她是令自己和家族蒙羞的罪魁禍首,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說出下一句話。

    而黃梓瑕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覺得自己胸口像堵塞了般難受,一種窒息的感覺,讓她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去。

    她將手中的瓷碟慢慢放迴桌上,咬了咬下唇,低聲說:“抱歉……其實我,我也曾經想過,要與你平和地商量此事,盡可能不要驚動外人,我們自己解決……”

    “解決……你是指什麽?”王蘊盯著她,緩緩地問。

    黃梓瑕緊抿雙唇,抬眼望著他,許久,終於用力地擠出幾個字:“我是指,解除婚約。”

    王蘊那一雙漂亮的鳳眼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燒出一個洞來。就在她以為,他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怒氣對她爆發時,他卻忽然移開了目光,望著窗外的斜月,聲音低喑而沉靜:“我不會與你解除婚約。”

    黃梓瑕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默

    然緊握成拳。

    他目光看著窗外,徐徐的晚風吹得窗外的花影婆娑起伏,他極力控製著自己,臉上的沉鬱陰翳也漸漸退去。她聽到他的聲音,如同耳語一般,甚至帶著一絲異樣的溫柔:“黃梓瑕,你是我三媒六聘,婚書庚帖為證定下來的妻子。不管你身犯何罪,不管你身在何處,隻要我不同意退婚,你今生今世就隻屬於我,而不屬於任何人。”

    這麽溫柔的話,卻讓黃梓瑕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擊。她愕然抬頭,在此時動蕩的波光與燈光之中,她看見他溫和平靜的麵容,卻覺得整個世界都異常波動起來,讓她心口有一股溫熱的血湧過,莫名的緊張與恐懼。

    她用力地唿吸著,讓自己鎮定下來,低聲說:“多謝王公子錯愛。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有站在別人麵前的一刻,所以……不敢耽誤王公子,也不敢累您經年等候。畢竟您是長房長孫,有自己的責任。若因為我而耽誤整個琅琊王氏,黃梓瑕定然一世不得心安。”

    他卻微微而笑,安慰她說:“你不必擔心,王家會一直支持你,盡力幫你洗清冤屈。我也會等你,一直到真相大白的時候。”

    黃梓瑕搖頭,固執地說:“但我已是身不由己,如今名聲狼藉,早已不妄想還能像普通女子那樣安穩幸運。今生今世……恐怕你我注定無緣。還請王公子另擇佳偶,黃梓瑕……隻能愧對您了。”

    他目光灼灼看著她,似乎要看見她的心裏去。

    而黃梓瑕望著他,默然咬住了下唇。

    許久,她聽到他輕輕地說著,如同歎息:“黃梓瑕,扯這麽多冠冕堂皇的借口,難道你以為我看不透你的真心?”

    她頭皮微微一麻,在他洞悉人心的目光之下,感覺自己無所遁形。她沒有勇氣抬頭看他,隻能一直低頭沉默,唯有窗外反射進來的波光,在她的睫毛上滑過,動蕩不定。

    而他依然聲音輕緩,慢慢地說:“你其實,依然還想著那個禹宣,不是嗎?”

    黃梓瑕依然無言垂首,她的戀情已經路人皆知,再怎麽隱瞞抵賴,都是無用的,所以她隻能選擇沉默。

    “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很無奈,很……痛苦。”他定定地盯著她,目光中有暗暗的火焰在燃燒,“我的未婚妻喜歡一個男人,事情鬧得那麽大,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而那個男人,卻不是我。請問你是否曾想過,我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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