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馬,騎一匹,帶一匹,穿過安興坊、勝業坊,街巷上已經寂寥無人。

    她奔到崇仁坊董仲舒墓旁邊,下了馬匆匆去敲門。門房開了門看她,打量了下她一身的宦官服飾,臉上堆笑問:“小公公找哪位?”

    “你家小少爺周子秦。”她說著,把手裏的小金魚給他看。他一看上麵夔王府字樣,趕緊說:“哎喲,您稍等。”

    她站在周府前,眼看著皎兔東升。長安城的閉門鼓已經敲響,隱約自遠處傳來。她心裏未免有點焦急。

    幸好不久裏麵就有了動靜,一個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來,他大約二十不到年紀,眉目清朗,雋秀文雅,穿著一身文繡繁密的錦衣。那衣服顏色是華麗的天青配煙紫紋繡,腰間係著鏤刻螭紋的白玉帶,掛滿了叮叮當當的荷包、香墜、白玉佩,乍一看分明是個街上常見的紈絝子弟,隻不過模樣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見她就問:“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嗎?”

    “周子秦?”她反問。

    “對啊,就是我。”他說著,左右張望了一下,趕緊問,“是不是王爺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聽說他為我在皇上麵前進言,讓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終於要做捕頭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階段就要開始了……”

    “小聲點。”她心急如焚,有點受不了這個人的聒噪,壓低聲音說,“王爺現在分派你一個活兒,十分適合你。”

    “真的?比捕快還適合?”

    “嗯,挖屍體。”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壓根兒不問詳細情況,抬手打了個響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來!”

    長安慣例,晝刻盡時,就擂響六百下“閉門鼓”,等到最後一聲鼓槌落下,城門關閉,直到第二天五更三點,四百下“開門鼓”之後,方才開啟。

    天色越來越暗,六百下閉門鼓一聲催著一聲。黃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縱馬狂奔,向著金光門直奔而去。

    幾乎就在最後一聲鼓落下,城門官放聲大喊“閉門——”的瞬間,他們的馬衝過城門,沿著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輕車熟路就帶著她摸到了義莊,往裏麵一張,隻有一盞孤燈亮著,守義莊的老頭兒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脫掉了那騷包的一身錦衣,全身上下隻穿著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取出一根銅片,輕輕巧巧從門縫間撥開了門閂,然後迅速推門伸手,在門閂落地的一

    刹那接住,無聲無息地放到門邊。

    黃梓瑕簡直敬佩這個人了,這身手,哪像個遍身羅綺的紈絝子弟,分明是百煉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後躡手躡腳走進去,打開木櫃,取出裏麵的冊子,翻到最近寫的那一頁——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於綦山崗陰麵鬆林之旁。”

    他把手指劃過那一行字,然後無聲地指一指外麵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張,做了一個“走”的口型。

    兩人輕手輕腳出了門,他又用銅片把那個門閂一寸一寸挪迴去,艱難地重新卡上,一揮手示意她走。

    黃梓瑕終於明白為什麽李舒白讓她找周子秦來了,這家夥簡直是個慣犯,手腳太靈活了。

    走出好遠的距離了,黃梓瑕終於問:“你……之前經常幹這種事?好像十分輕車熟路嘛。”

    他洋洋得意:“對啊,我就這麽點愛好,我跟你說,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這種無主倒斃的屍體上偷偷練出來的。”

    “開門閂的本領,估計在長安也是一絕吧?”

    “一般一般啦,練了半年多。”

    “其實我想問一下,旁邊的那個窗台的栓好像一撥就能開,你為什麽一定要從大門進去呢?”

    “窗……窗台?”周子秦沉默了,黃梓瑕走出好遠,終於聽到身後一聲哀號,“我浪費半年多才練成的本領啊!誰能還我沒日沒夜練習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們係在那邊的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馬牽到小山崗的北邊鬆林,看到一塊剛剛翻過的新土地,知道該是這裏了,於是便將出發前掛在馬背上的箱子拿下來,打開取出折疊的鋤頭和鏟子,丟了一把給她。

    她拿著鏟子不敢置信,問:“你連這東西都有?”這也太專業了吧?

    “噓,別提了,這是夔王在兵器司裏幫我弄的,被我爹發現後,我差點沒被打死!”他淚流滿麵,然後又從箱子中拿出一頭蒜,一塊薑,一瓶醋。

    黃梓瑕還以為他要再拿出個饅頭來的時候,他已經取出兩條布,把薑蒜都錘爛,混著醋揉在布上,然後遞給她一條:“蒙上,屍臭很厲害的。”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趕緊提醒他:“據說這幾個人是犯疫病死的。”

    “那就更要蒙上了,蒙緊點。”他得意地說,“雖然不好聞,但這個可是祖傳秘方。”

    黃梓瑕幾乎沒被那個味道熏暈:“你爹不是當官的嗎?還祖傳這種東西?”

    “當然不是我家祖傳,是我求了好久,套了好幾個月的近乎,長安最著名的仵作朱大伯才傳給我的朱家祖傳秘方。”

    她默然,拿起鏟子和他一起挖著地上的土。今天剛埋下去的屍體,挖起來也不算費勁,而且周子秦揮鋤頭有模有樣,速度還是比較快的。

    在月光下,周子秦挖著挖著,似乎有點無聊,隨口問她:“你是夔王身邊的那個……那個新歡?”

    “……”黃梓瑕覺得,要不是臉上蒙著那塊布,自己臉上的抽搐一定會讓他懂得自己的想法。

    可惜周子秦沒看到,還在那裏自說自話:“叫什麽……楊崇古對不對?”

    她鬱悶地“嗯”了一聲,想想,終於還是問:“那個什麽新歡,是什麽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啊,就是聽京城裏傳說,夔王身邊有個挺漂亮的小公公嘛,昭王向夔王討要都不給,我一看你的樣子,估計就是你了。”

    黃梓瑕聽著他沒心沒肺又七顛八倒的話,真不想理這個人,隻好悲憤地埋頭挖泥。

    他還不依不饒在問:“聽說你會破案?還破了四方案?”

    “湊巧而已。”

    “可是四方案這樣的你都能破,我覺得你簡直已經可以和我最崇拜的人並駕齊驅了!”

    “一般吧。”

    月色迷蒙,鬆風唿嘯,空無一人的荒郊野外,兩人在山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挖著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顏色與泥土不一樣的東西出現,周子秦才趕緊說:“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淺坑,套上一雙薄薄的皮手套,然後撿起骨頭看了看,說:“不錯,就是火燒過的屍身。不過你看,這個手骨這麽粗壯,明顯是男人的骨骼。如果我們要找的是個女人,那還得找一找。”

    黃梓瑕蹲在坑旁,說:“對,要找的是個女人,四十歲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適中,擅長彈琴。”

    “好。”他用小鏟子在土中翻找。十四個人的屍骨找起來頗費力氣,不過女人的屍骨自然是隔開來的,他往周圍挖去,細細辨認了一番,終於捧了一大堆焦黑的東西出來。

    她一看這堆燒得半幹不透的骨頭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說對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燒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沒有執行那種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箱中找了手套戴上,先去撥弄那女屍的手。畢竟是晚上,東西看起來顯得模糊了,倒也沒有那麽大的衝擊力。可就是氣味有點受不了,即使隔著醋和薑蒜,氣息還是濃重地湧進她的鼻孔。

    她屏住唿吸,在心裏告訴自己說,黃梓瑕,你是連自己家人的屍體都見過的人,這些又算什麽。

    惡心欲嘔的感覺漸漸退卻,她努力讓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著麵前的屍體。

    耳聽得周子秦說:“從骨骼來看,下麵這兩具女屍的身長大約都在五尺多一點,不過另一個女子骨骼鬆脆,身軀微有傴僂,年紀大約有五十了,所以這具屍骨應該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細辨認女屍焦黑的顱骨,問:“有什麽辦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顆黑痣嗎?”

    “不能,痣和傷疤都在表皮,肌膚早已全部燒焦了,這些還怎麽存在?”

    “那這樣的屍體,還有什麽可以辨認身份的痕跡嗎?”

    “稍等,我找找看。”他從箱子裏取出一個皮褡褳,打開來時,月光照在裏麵東西之上,精光一片。裏麵是精鐵打製的各種小刀小錘小錐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設備不錯吧?”他炫耀著,熟練地將屍骨翻來覆去檢查許久,然後迅速剖開死屍身上僅剩的肌理,“喉嚨先不能動……手指完全燒焦,無法辨識;眼睛幹涸,無法辨識;耳朵無存,無法辨識……”

    黃梓瑕蹲在坑旁,聽著他的聲音,仰頭看著月亮。

    周子秦折騰了一番,結論是:“已經完全無法看出外傷了。”

    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問:“焚屍之前,戶部的人沒有檢測嗎?義莊那個冊子上有沒有記錄?”

    “這個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沒人再檢驗了,隻想著早點處理早點完事呢。”周子秦說著,指指旁邊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個小袋子拿給我。”

    黃梓瑕取出裏麵的布袋子丟給他,他從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般大小的薄銀牌,一個小瓶子,然後用布蘸上瓶子裏的液體,用力擦拭那個銀牌,等到銀牌通亮,他才將死者的下巴捏住,屍體的嘴巴張開,他把銀牌探進去,然後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張紙封住,說:“等一會兒吧。”

    黃梓瑕在家中跟著捕快們廝混日久,自然知道這個是驗毒的,拿來洗銀牌的是皂角水,等過半個時辰,銀牌取出若是發黑的話,便可斷定死者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婦人屍體,還有那具男災民屍身,你能不能也同時依樣檢驗一下?”黃梓瑕說。

    “行。”他說著,給他們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說:“記得等一下也要驗一驗腸胃,上次蜀郡有個女子,死後被人灌了毒藥,結果仵作隻在口中檢驗,最後差點誤斷了。”

    “咦,還有這樣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來和她一起走到稍遠的鬆樹下,摘下蒙口鼻的布,問,“不如你具體講講那個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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