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十六點四十一分。

    某小區單身公寓內。

    一名女子端坐在臥室床頭梳妝台前,她麵向著鑲嵌在台板上圓鏡,正在精心打理自己的頭發。

    若隻看這女子的背影身形,那必是一個窈窕動人的絕色佳人。隻可惜鏡子從不說謊,此刻在那鏡麵中映射出的,卻是一張如鬼魅般可怕的殘缺麵龐。

    這女子正是在煤氣爆炸事件中幸存的明明。自從容貌毀損之後,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坐在梳妝台前。

    多半年前爆炸引起的大火不僅燒光了她的頭發,也燒壞了她的頭皮,後來她為了和鄭佳一塊登台演出,專門配備了一副假發。那假發通常都是長發飄飄,垂在肩後,用來遮擋她頸肩部位的燒痕和傷疤,可今天她卻特意將這一襲長發卷了起來,在腦後挽成了一個發髻。

    發髻挽好之後,她對著鏡子左右搖頭看了看,似乎尚覺滿意。隨即她拉開身前的抽屜,伸進一隻手去,從抽屜裏輕輕夾出了一根發簪。

    那發簪閃耀著灰白色的金屬光澤,質地堅硬,似乎是用精鋼打製。而它的款式則很簡潔,細細長長,一頭尖銳,一頭渾圓,此外並未更多的修飾。

    明明將發簪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似乎在檢查著什麽。而那發簪普普通通的,又能有什麽異樣?片刻後,她像是看不出什麽毛病,這才又抬手,將那根發簪慢慢地插入了腦後的發髻中。

    頭發打理好了,明明的梳妝也就大功告成。她開始起身穿戴,看樣子是準備出門。她穿了一件長長的羽絨服,然後又戴上帽子、圍巾、口罩,這樣她的全部身體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她看了看表,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於是她走出公寓,一路來到了小區前的路口。她在那裏等待了一會,直到一輛出租車停靠在她的麵前。

    “明明,上車吧。”一個女孩從車後座探出頭招唿,正是和明明相約會合的鄭家。明明便點點頭,從另一側開門上車,坐在了鄭佳身旁。這時她發現,車內原來並不隻有她們兩個乘客,在後排座椅的中間還臥著一隻機靈可愛的小狗。

    “牛牛。”明明叫了聲狗狗的名字,同時伸手去摸它的腦袋。牛牛則熱情撩起舌頭,在對方的手心裏熱乎乎地舔了一圈。

    在逗弄牛牛的同時,明明又略帶詫異地問鄭佳:“你今天怎麽把它帶上了?”牛牛身為一隻導盲犬,曾經和鄭佳形影不離。不過鄭佳視力恢複之後就

    很少帶牛牛一同出門了,不知今天為何破例?要知道,她們即將出席的是一個相對特別的場合,帶著一隻小狗恐怕不太方便呢。

    鄭佳並沒有迴答對方,她隻是看著那小狗,輕輕地似在自語:“牛牛啊牛牛,我訓練了你那麽久,今天可要看你的表現了。”

    在兩個女孩對話的過程中,司機已經發動好汽車,他略轉過頭來問了句:“接下來去哪裏?”

    女孩們異口同聲地地答道:“人民大禮堂。”

    司機“哦”了一聲,得出結論:“你們是要去看公判大會啊。”

    這次兩個女孩卻都沒有說話,她們各自沉默著,心中似乎都藏有些許秘密……

    傍晚十七點整。

    省城人民大禮堂門口。

    警方人員打開了一直處於封閉狀態的警戒線,開始組織民眾入場,此時距離公判大會正式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

    既然是公判大會,那對於全體市民來說應該都是一個公開的、能夠自由參與的場合。大會的組織者早先也是這樣的態度,不過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情卻讓情況有所改變。

    自命為eumenides的殺手在網絡上發布了針對錢要彬的死刑通知單,執行日期正是公判大會當天。而市內各大媒體早就爆料:錢要彬本人將在公判大會上接受表彰。於是針對這場大會的第二個焦點話題迅速生成了。人們無不好奇:“臥底神探”是否真的身負罪名?而從不失手的eumenides和警界英雄之間的較量又會碰撞出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警方沒有更改公判大會的相關計劃,但他們采取了一些針對性的措施。首先他們通過媒體言論將eumenides的行為描述為漏網的黑惡分子對警方的威脅和挑釁;同時他們還對參與公判大會的人員進行了篩選和控製。具體的方法是:入場名額被分發到各個居民社區,想要與會的市民必須到各居委會提出申請,經社區民警審核身份之後領取印有個人信息的入場證,大會當天憑此證實名進場。

    即便如此,當警戒打開之後,每一個想要入場的人仍要接收警方人員的嚴密盤查。除了核對入場證和身份證上的個人信息是否吻合之外,所有的男性入場者還被要求伸出左手,讓警衛檢驗其五根手指是否齊全。

    鄭佳和明明此刻正排在待檢入場的隊伍中。明明注意到前方男性遭遇的特殊檢查,心中略微有些奇怪,便嘀咕了一句:“這是幹什麽呢?”

    鄭佳則心中有數——在視力複命之後的這幾個月裏,她早已把殺父仇人的體貌特征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便向明明解釋說:“那個自稱eumenides的兇手,他的左手中指斷了一個指節。”

    明明“哦”了一聲,心中了然。指節的缺失是一個無法掩飾的身體特征,警方抓住這個特征進行排查,那殺手再想要混入場內,可就千難萬難了。

    隨著隊伍不斷前行,兩個女孩也漸漸接近了排查的關口。此時鄭佳掏出一副墨鏡帶好,同時壓低聲音對明明說道:“一會你就按我剛才說的去做。”

    明明一邊點頭道:“你放心吧。”一邊伸手攙住了鄭佳的左臂,鄭佳的右手則牽著一套狗繩,繩索的另一端自然是係在牛牛的脖子上。

    兩人緩步向前,不多時便抵達了入口處。一個年輕的警察伸手將她們攔了下來。

    “這是我們的入場證。”明明連忙將相關證件掏出來交給對方。那入場證是鄭佳托父親生前的同事辦理的,證件本身絕無問題。那警察接過證件的同時,目光向牛牛掃了一眼,說:“這狗可不能帶進去啊。”

    “這是導盲犬。”明明忙解釋說,“她是殘疾人,離開這隻狗就寸步難行了。”

    鄭佳配合著明明的話語摘掉墨鏡,露出了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對她來說,要偽裝成一個瞎子實在是太容易了。

    警察看看鄭佳,又注意到身份上的照片的確也是個盲人。他也就沒再說什麽,轉而把注意力換到了明明身上。

    “你把口罩摘了。”他手持著明明的身份證,想要對比一下對方的容貌。

    明明便把口罩摘下,露出她那張可怕的容顏。警察毫無心理準備,駭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之後才結巴著問道:“你……你這是怎麽了?”

    明明卻很冷靜,隻淡淡答道:“被火燒的。”

    這時附近的一些市民也看到了明明如鬼魅般的麵龐,一時間驚唿連連,騷動欲生。

    “你快把口罩戴迴去吧。”警察害怕節外生枝,連忙把證件還給兩個女孩,揮手示意她們進場。這兩人雖然都不太正常,但很顯然,她們和那個自稱eumenides的殺手不會有任何關係。

    於是明明和鄭佳二人便帶著牛牛順利地進入了場館內。這是全省規模最大的室內大禮堂,寬五十米,進深六十多米,總計有近五千個坐席。禮堂正前方的主席台正是今天公判大會的核心會場所在。

    場內也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明明和鄭佳來得算比較早的,她們被引導著坐在了禮堂第八排中間的位置。前五排此刻已經座無虛席,並且全都是些身穿製服的警方內部人員。

    明明坐下來之後便摘去了帽子,口罩則仍然戴在臉上。

    鄭佳注意到明明的變化,笑著問了句:“呦,今天怎麽換發型了?”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對方的發髻。

    明明忽然低喝了一聲:“別動!”同時還別過腦袋躲避著鄭佳的撫摸。

    鄭佳被明明嚇了一跳,她的動作停在半空,愕然問道:“怎麽了?”

    明明又加重語氣強調說:“別碰我的發簪!”

    鄭佳這才注意到明明發髻上插著一根發簪。那發簪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啊。她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

    明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了,她尷尬地笑了笑,解釋說:“這發簪很尖的,小心別把你的手紮傷了。”

    鄭佳定睛看了看,那發簪的頭部果然很尖銳。不過就算有可能紮傷手指,也不至於這樣緊張兮兮的吧?

    明明似乎還不放心,幹脆把帽子又戴上了。鄭佳見對方確實在意,便主動放棄了發簪的話題,轉頭把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主席台。

    主席台的正中設了一排坐席,台麵上還擺放著標注有姓名的號牌,顯然那都是今天與會領導的位置。在坐席台的左前方則設置了一個多媒體講台,講台上除了話筒之外,還有一套影像投放設備。講台背後的電子大屏幕正與這套投放設備相連,目前屏幕上顯示的是兩行大字:xx市掃黑除惡公判大會暨錢要彬同誌表彰大會。

    主席台下方被清理出一片空地,空地與觀眾席之間還立上了一排隔離柵。鄭佳猜測那片空地應該是囚犯們接受宣判是所處的位置。此處與主席台高低有別,這才能顯示出我專政力量對黑惡分子的壓倒式的打擊力度。

    隔離柵外圍是觀看本次大會的最佳位置,這些位置目前都被各路媒體占據。大大小小的攝影攝像設備如長槍短跑般擺滿了一整排。當初把大會安排在晚上進行,就是為了方便媒體在黃金時段向全市人民展開現場直播。後來eumenides的插曲出現之後,組織者對是否還要進行直播產生過爭論。主流的觀點認為:警方作為一個強權部門,無論如何不該被eumenides的一封通知單嚇倒。既定的直播方案不能更改,要改進的應該是禮堂內的安保手段。

    負責安保工作的羅飛也讚成媒體到場。並且他建議說:可以在一線的媒體人員中安插大量的警方便衣,這樣不僅可以加強主席台附近的安保力量,而且一旦發生了異常狀況,便衣們可以隨時插手各媒體的現場工作,保證直播畫麵在警方的可控範圍之內。這個方案得到了警界高層的一致認可,具體的操作事宜也就交給羅飛統籌安排。

    當然了,以鄭佳為代表的普通民眾並不會知道這些內幕,大家此刻都在警察的引導下坐好,耐心等待著大會開幕。鄭佳在觀察完主席台之後,又把目光轉向了觀眾席。她的視線掃來掃去的,似乎在尋找著什麽。不過她並沒有發現什麽,於是她又低下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腳下的牛牛。

    那隻導盲犬一直老老實實地呆在原地,它耷拉著眼皮,像是快要打盹睡著了。

    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地平靜,但女孩的神色卻有些忐忑。不知為何,她總是隱隱有種預感:一場猛烈的暴風雨正在這樣的平靜氣氛中悄然孕育。

    到了十八點三十分左右,領導們排著隊走上主席台,各自落座。公判大會隨即開始。負責主持會議的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長,他首先將在座的領導向大家做了介紹。省城公檢法係統的主要負責人基本上都出席了這次會議,而與會的最高級別官員要屬省公安廳的肖華廳長,此人正是當年發起“收割行動”的總指揮官。

    不過一幹眾人中卻看不到錢要彬的身影。作為本次大會的主角之一,他沒有過早登上主席台自然是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此刻他正和羅飛等人一道呆在後台化妝室內,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安全係數比開放性的禮堂要大很多。

    此刻在主席台上,宋局長正在宣布大會的流程。按照既定計劃,首先將由省城公安局宣傳科的同誌向大家介紹這次掃黑除惡行動的基本概況和輝煌戰果,隨後將由法院方麵的代表對幾個首惡分子進行公開宣判,而最後的壓軸環節才輪到錢要彬上台,他要做一場個人事跡報告會,同時接受省廳領導的表彰。

    宋局長高亢的話語聲也傳到了化妝室內,錢要彬估摸了一下時間:“介紹打黑概況半小時,公判大會一小時,嗯,輪到我上場應該是晚上八點鍾左右。”他一邊說一邊看著身旁的羅飛,意思是提醒對方提前做好準備。

    羅飛卻沒有給出積極的迴應,他沉默了片刻之後,忽然說道:“你不能上台。”

    “什麽?”錢要彬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不能上台。”羅飛又強調了一遍,這次他補充了理由,“——否則我們無法保證你的安全。”

    錢要彬皺起眉頭:“怎麽了?情況又有變化了?”

    羅飛說:“那倒沒有。隻是我們還沒判斷出殺手會用什麽樣的手法作案,在這種情況下讓你暴露在公眾場合是非常危險的。”

    錢要彬“嘿”了一聲,反問道:“進入場館的人員不是都嚴加排查了嗎?”。

    “是排查了,但殺手還是有可能通過非正常的渠道進入,或者提前潛伏在禮堂內某個隱蔽的角落。”羅飛頓了一頓,更進一步說道:“這次大會的時間、地點早就公布了,所以殺手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而他既然發布了死刑通知單,說明他一定想出了某種特別的計劃——”

    “什麽計劃?”錢要彬打斷了羅飛的話語,“整個禮堂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就算他混在人群中,就憑他一個人,能幹什麽呢?”

    錢要彬說話的語氣雖然強硬,但羅飛卻感覺到對方心底其實也是疑慮重重。這番話與其說是在爭辯,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

    羅飛並不想多說什麽,他隻用事實提醒對方:“他此前殺過韓少虹,殺過鄧驊,都是在警方的重重保護之下。”

    “那他也未必殺得了我!”錢要彬感覺被輕視了,他有些慍怒的瞪起眼睛。

    “我知道你的能耐——”羅飛鄭重地豎起一根手指說道,“可是這一次你麵臨的局麵也是最兇險的。”

    錢要彬立刻追問:“為什麽?”

    羅飛道:“這次那個殺手可能會用槍!”

    用槍?錢要彬的心禁不住縮了一下。如果那家夥手裏又有槍的話,那就真的很難防範了。可羅飛又憑什麽做出這樣的判斷呢?他提出了質疑:“那家夥好像從來沒有用槍的習慣吧?”

    “是沒有。因為槍支本身會給警方留下太多的線索,所以他更偏好那些隨手可得的兇器。”羅飛先是附和,隨即又話鋒一轉,“但他去年秋天越獄的時候,曾經搶走了獄警的配槍。這支槍的來曆已經被警方知曉,他也就不會再有什麽顧慮了。我由此推測,他這次很可能會攜槍而來!”

    錢要彬不說話了。羅飛的分析合情合理,而這個情況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用試探的口氣問對方:“那依你看,現在該怎麽辦?”

    “我們必須主動打亂他的計劃,而不是被動地等待他來攻擊。”羅飛眯著眼

    睛說道,“所以你今天不能上台。你不上台,他的計劃就落空了。”

    “這就是你們的方案?”錢要彬瞪著羅飛,臉上則露出不可思議般的表情。

    羅飛點點頭。

    錢要彬重重地“嗬”了一聲,明顯是在冷笑。然後他提起頭,用目光掃視著化妝室內那些負責保護他的刑警隊員們,再次提高聲調問道:“這就是你們的方案?!”

    沒有人迴答。包括羅飛、尹劍在內的所有人都隻是默默地看著錢要彬,似乎這本就是個無須作答的問題。

    錢要彬終於忍不住了,他用手重重地拍著椅子扶手:“這是什麽狗屁方案!如果呆在這裏不出去,還要你們保護什麽?!”

    羅飛冷眼看著錢要彬,他知道對方為何會如此激動。在錢要彬的看來,他寧可遭受刺殺,也決不能在此刻龜縮不出。因為這本是他人生中難得的輝煌時刻,如果他退卻了,那他就再也稱不上什麽英雄,他隻會淪為市民們閑聊時的笑柄。對於一個充滿了蓬勃野心的人來說,這樣的結局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果然,在深重地喘了幾口粗氣之後,錢要彬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一定要上台!誰也阻止不了。不管是那個殺手,還是你們這幫廢物刑警!”

    羅飛用同樣強硬的態度迴應對方:“我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你必須聽從我的安排。你應該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生命安全。”在他說話的同時,尹劍等人亦悄然上前,圍在了錢要彬的周圍,擺出一副不容對方離開的架勢。

    錢要彬心中一涼,他知道今天來的刑警隊員都是羅飛的親信,自己已無法控製局麵。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豎目和羅飛對視著,胸口氣息難平。半晌之後,他又恨恨然地責問:“既然你根本就沒打算讓我上台,又何必把我帶到這裏?你早把表彰環節取消不就完了?早點說,我還可以找個合適的理由去應付公眾和媒體。到了這個節骨眼,你讓我怎麽收場?”

    見對方如此憤然,羅飛卻隻是輕輕一歎。然後他告訴對方:“我的計劃本就是這樣。而你也必須到場——因為這也是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說話的同時,他毅然站起身來,揮手向他的隊員們發出了行動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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