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下葬第二天,新皇登基。


    那天照例下了大雪,新皇踩著台階一步步走上高台,文武百官爭相叩拜。


    新皇從容自若,大赦天下,免了百姓三年稅收。


    所有牽涉太子謀逆一事的同黨,皆免除死刑,連同家眷親屬全部流放塞北,男子做苦役,女子為軍女支,以彰顯新皇寬厚仁慈。


    百姓雖不知奪嫡的詳盡過程,卻對新皇十分推崇,一個免稅收的皇帝,自然要受到擁戴的。


    定遠侯府也受到了牽連,不過卻沒有被流放,借著三個女兒的光,殷明哲被撤去爵位,貶為庶民,至於張家、宋家這些直接參與太子謀逆的臣子,均被流放塞北。


    宋辭和宋相被押走那天,溫茶在街上看到了他們。


    大公子再也沒了曾經的意氣風發,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模樣,看的人心酸。


    他曾是太子近臣,新皇能饒了誰,也不會饒了他。


    宋辭也在人群裏看到了她,他渾身都是路人丟的菜葉,而她卻還是他印象裏那個乖巧純真的小姑娘。


    她幹淨、清澈還那樣美麗。


    他和她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臉上卻都沒什麽表情。


    她是漠然的,仿佛他們從未認識。


    而他卻是慶幸的,幸而她沒有嫁給他,否則他今日的下場也會落在她身上,他怎舍得讓她遭這樣的罪。


    如果是那樣他會選擇和她一起死的吧。


    宋辭心想,那樣就是死,也死的幹脆利落。


    可現實是,他不能死,還要用後半生去贖罪。


    這就是報應。


    他腦海裏浮現出第一次看見她的場景,她膽小、驚惶,像隻軟綿綿的小兔子,他們坐在河邊放河燈,那時,她還不像現在這般沉默,她嘰嘰喳喳的,又像麻雀兒,有好多願望,他嘲笑她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可她卻說,就算不靈,也沒關係,她隻要實現最想要實現的那個就好。


    她是那樣的天真又懂事。


    最大的願望大概是想嫁給他。


    那年燈會,她曾把願望寫到了河燈上,他看了個正著,用孔雀燈迴應了她,卻終究沒能和她走到最後。


    也不是不能走,隻是他有些嫌棄她的身份。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他太過膚淺。


    現在,終於輪到她來嫌棄他了。


    她心裏應是暢快淋漓的吧。


    宋辭想著想著,笑了起來,他有些想念她圍著自己嘰嘰喳喳的樣子。


    隻可惜後來,她既不愛笑,也不大愛說話了。


    唯一的一次,竟是和他決裂。


    他收迴目光,繼續往前走,卻在心裏說了聲,後會無期。


    他們再見不了麵,她大概也不會想見到他了吧。


    溫茶從人群裏迴過頭,遠遠的就看到來迎接自己的楚霄,她抬腳走了過去,投入了未來夫君的懷裏。


    “高興了?”楚霄摸摸她的腦袋,語焉不詳的問道。


    溫茶嘿嘿一笑,“高興啊。”渣男落到這個下場,能有什麽不高興的?


    “迴去吧。”楚霄牽著她的手往迴走,“你三姐姐還在等你。”


    殷明哲被廢爵位後,溫茶和殷蘭便不是什麽侯府小姐了。


    溫茶原以為新皇會悔婚,不會再娶殷蘭,沒想到常遠將軍常勝認了殷蘭當妹妹,被新皇定為皇後人選。


    百官雖對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將軍妹妹持懷疑的態度,不過礙於鎮北將軍的麵子,並沒有上折子抗議。


    溫茶快步走進院子,遠遠的就聽到殷寧和殷蘭說笑的聲音,兩人似乎在討論孩子的事。


    殷寧懷孕差不多五個月了,肚子早早就鼓了起來,臉也圓潤了些,看起來更加溫柔和氣。


    溫茶推開門,兩人都看過來,看到溫茶後,急忙招手讓她過去。


    “方才小家夥踢我了,”殷寧拉著溫茶的手,笑容滿麵的說:“他在肚子裏可活潑了,你也來聽聽。”


    溫茶側耳過去聽,聽到了些動靜,笑道:“我這侄兒以後恐怕又是練武奇才,。”


    “我才不要他會多少武,”殷寧搖搖頭,摸著肚子,溫柔的說:“我隻求他平安喜樂,高高興興的。”


    “二姐姐說的是,”溫茶極為讚同道:“高高興興的,比什麽都重要。”


    “那可要二姐夫多掙點家底,”殷蘭笑眯眯的說:“如此這般,才夠敗呀。”


    “不還有你嗎?”溫茶揶揄道,“未來的皇後娘娘隻要在皇上耳邊多美言幾句,這些可都是小事呀!”


    殷蘭臉一紅,嗔怪道:“你也就指著這個捉弄我了。”


    溫茶笑笑,“妹妹可是說錯了?”


    殷蘭麵上雖笑,眼裏卻沒有多少笑意,“以前我隻當嫁個王爺便是天大的恩賜,現下竟要做皇後,卻同做夢一般,到處摸不著邊兒,四妹妹,你說陛下他是真心想娶我當皇後嗎?”


    “這是自然,”溫茶眨眨眼,“他現在是一國之君,整個大周都供他差遣,他若不願娶,還能有人強迫不成?他既是給了你承諾,定是要兌現的。”


    殷蘭稍稍安心,卻又有了別的憂慮,“既是進了宮闈,卻又不知該怎麽生存了?”


    “這就要看三姐姐自己了。”溫茶淡淡道:“不管是嫁給皇帝還是嫁入尋常百姓家,這日子都得靠自己經營,三姐姐聰慧過人,慢慢兒就懂了。”


    殷蘭最是喜歡聽她說這些,又不免定下心來,“既是沒有旁的選擇,便隻好迎難而上了。”


    溫茶輕輕一笑,沒再搭話,低頭又去聽小侄子的動靜。


    三月初,殷蘭方一及笄就入了皇宮,帝後在宮城門前舉行了大典,自此殷蘭正式成了後宮之主。


    新皇登基後,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首要的事情便是收迴散落在外的兵權。


    所有的皇帝,不管是周帝還是新皇,都需要有自己的心腹。


    當今鎮北將軍既是先皇近臣,便不會受到新皇重用。


    皇帝多疑,自然要重新培養一位得心應手的大吏。


    楚霄是新皇最先想要收服的人,新皇允諾他還是鎮北將軍,但虎符卻要由皇家掌管。


    楚霄本就不是什麽貪慕榮華之輩,沒多久就將虎符上交君王,做了個沒實權的將軍。


    六月,是溫茶的及笄禮。


    楚霄如當初承諾那般,攜著八抬大轎來迎娶她。


    及笄之年,紅妝十裏,羨煞了多少上京姑娘的眼睛。


    圍觀的百姓都認得高頭大馬上的將軍,紛紛送上誠摯祝福。


    此時,將軍府裏夕陽繾綣,院子裏開了滿園茶花,間或幾支金葵,幾叢芍藥牡丹,將院子裝點的如夢似幻。


    拜堂後,美貌的新娘子掀了蓋頭,拿著剪刀將院子裏的花一枝枝剪下來,紮成一束裝進白玉花瓶裏,複又迴到屋裏,等著即將到來的新郎。


    楚霄推開屋門,看著靠在床頭的小新娘,嘴角微微一勾,大步走過去,掀開了小姑娘的蓋頭。


    蓋頭下的姑娘美麗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聽春蓉說,你去院子裏采花了?”


    “喏——”溫茶指指桌上的花瓶,獻寶似得問:“我插的好看吧?”


    “好看。”楚霄看著她精致漂亮的眉眼,喉嚨動了動,取下桌上的合巹酒和她同飲。


    喝過酒後,氣氛有些粘稠起來,楚霄遲疑了片刻,伸手開始脫身上的紅衣。


    溫茶眨了眨眼睛,有點莫名緊張。


    楚霄脫下外袍後,瞥了她一眼,“在想什麽?”


    溫茶歪著頭,沒說話。


    楚霄頓了一下,又從衣櫃裏又取了一件外袍穿在身上,順帶給她換了一件衣裳,看著她懵懵的樣子。


    他笑著說:“走吧。”


    隔著昏黃燈火,他伸出手拉她,麵色平靜而淡然,“答應你的事,今晚就能實現了。”


    溫茶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就被楚霄抱進了懷裏,“你不是想看揚州三月,塞北大漠,海上升明月嗎?我現在就帶你去。”


    溫茶這才意識到,他要做什麽。


    說好的解甲歸田,從來就不是唬人的。


    她掙紮著,抱起桌上的白玉花瓶,要把花也一起帶走。


    楚霄側目親了一下她的眼睛,帶著她走到門前,那裏早就備好了馬車,裏麵什麽都有,隻需她坐進去,就能遊曆四方。


    溫茶窩進馬車,楚霄站在府前,將火折子往裏一扔,火花隨之而起,淹沒了整座府邸,他轉過身,跟著她一起離開了這座充滿浮華和權欲的王城。


    禁軍趕到鎮北將軍府時,府邸已經被燒成了灰燼,裏麵隻找到幾具骨架,似將軍和夫人的骸骨。


    傳聞將軍府小廝值夜時打瞌睡,不小心打翻了燭燈,將整個將軍府化為火海,將軍和夫人睡得沉,也沒能逃過一劫。


    鎮北將軍新婚當夜被燒死的事,引起了無數唏噓,誰能想到一朝戰神沒有戰死沙場,而是葬身火海,這般驚才絕豔之人,死的竟如此窩囊,實在可惜。


    然而,這些人再怎麽想,也不及站在權勢頂峰男人的心思複雜,他才下定決心想要除掉楚霄,將軍府就發生火災,哪有這樣巧合的事?


    這不是巧合,這是一出完美的金蟬脫殼。


    新皇冷笑著推倒桌上的奏折,心裏既氣憤,又悄悄鬆了口氣。


    楚霄於他有恩,按理說他不該動楚霄,可新政不需要這樣不服管教的將軍,他容不得他,自然要拔了這顆眼中釘。


    現在楚霄走了,到不算他忘恩負義。


    新皇輕輕歎了口氣,心裏說不出的悵然。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他靠在龍椅上,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殿外的皇後遲疑了一瞬,推開門,把親手做的安神湯端了過去。


    新皇這一生是這樣複雜,她這一生,又何嚐不是呢?


    他們這一生都不會產生愛情,不過是兩個合適的人,相互習慣罷了。


    可在這宮闈中,習慣也需要動心思的。


    七月,殷寧產下一子時,溫茶和楚霄抵達了江南的一座水上小鎮,兩人在小鎮上臨水泛舟,動了以後在這兒定居的念頭。


    “到時候,我們就在這兒建座小樓,”梳著夫人發髻的溫茶笑眯眯的說:“樓下要種些花,品種不要太多,開的好看就好,等我們玩夠了就迴到這兒來養老,如果能行,還可以開個酒坊,賣些酒掙生活費。”


    楚霄聞言挑挑眉,“我還養不起你?”


    “不是這個意思,”溫茶瞪了他一眼,“我是覺得這樣有趣。”


    “那就依你。”楚霄放下竹竿,伸手碰了碰她的臉,“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溫茶咯咯笑一聲:“到時候還要養隻卷尾巴的土狗,天天跟在身後,一定很快活。”


    楚霄皺起眉,沉聲道:“孩兒都沒有養,不準養這些。”


    “為什麽?”溫茶別嘴,“隻是個小家夥而已。”


    “把孩兒生了再說。”楚霄揉揉她的腦袋,“以後養大了孩兒,有的是養土狗兒的機會。”


    溫茶歪過腦袋沒理他,轉眼就被人抬起下巴親了下來,伴隨著男人低沉又繾綣的聲音,“聽話。”


    溫茶臉一紅,喏喏了幾秒,沒有反駁他。


    聽話就聽話唄,又不會少塊肉。


    再後來兩人又去了許多地方,看過江南三月煙雨,塞北大漠孤煙,海上日出日落,也遇見過各式各樣的人,經曆過許許多多的事。


    到最後,停在了最初的水上小鎮,修竹樓,賣水酒,養隻卷尾巴土狗,相依相偎,如此一生。


    一生其實很簡單,隻要和喜歡的人一起,哪裏都是歸處,哪裏都能停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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