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卻殘生道不悔,身已空,盡成淚。

    良景如斯,人卻已非,明日就是中秋了,今早姿晴便整理了些東西,奉旨入宮,皇上特別善待讓她暫住靈妃的廣惠宮。

    她放下手中的筆,鬆了鬆筋骨,苦笑看著眼前的景,這兒她小時候常跟娘親來,是從前致陵的母妃住的地方兒,兒時記憶突迴,嘴角的苦澀也漸漸淡去,如果早知如此,寧願永遠不要長大。

    “寫了一晌午的燈迷了,喝口茶吧。”寂靜的花園響起清麗的音。

    讓姿晴掩去愁容,開心的轉身結果冰蕊手中的茶盅,來了這兒才知道,當日皇後大刀闊斧的改革洗衣庫,冰蕊便被抽來了廣惠宮,這兩天能有她做陪,真好。

    “累吧,我替你揉揉。”見她艱難的單手捶著肩,冰蕊好笑的上前,替她按著。也難為她了,這宮裏一堆的宮女,識字的卻沒幾個,這寫燈迷的事兒自然全由她擔下了。

    “這猜燈迷不是元宵的事兒嗎,怎就中秋便拿來折騰了?”無奈,她隻好偷偷的衝她抱怨幾句。

    “這不就圖個熱鬧嘛,皇上他們呀一直都喜歡玩這個,所以後來也就不顧規矩,所有節日都用上了。十一爺當時還說了:規矩本就用來給一部分人守,給另一部分人破壞的,軒轅氏的人從不墨守成規。”她好心的解釋著,想到那位爺說那話時頑皮的表情,又一陣輕笑。

    “那倒是,凡事都按規矩來,也不會有今日。”榮華富貴本就是給敢闖的人設下的:“你啊,真是幸福,什麽事都能讓你開懷的笑。”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羨慕那抹笑容背後的真。

    “哪比得上你幸福,跟十爺這眉來眼去的情,羨煞了多少人啊!”不甘示弱的迴著。

    一直覺得姿晴就像個傳奇,饒出的故事有人妒,有人羨,自然也有人諷,宮裏宮外早就嚼遍了。何況,十爺親自開口求了賜婚,隔日公公們就傳了出來,沸沸揚揚,想不知都難。

    “哈,那麽久不見,嘴倒利索起來了……”

    兩人開心的笑鬧起來,竄竄笑語,讓廣惠宮鮮活了不少,直到宮女的通傳聲響起。

    “晴姑娘,前頭宮裏公孫將軍傳了話兒進來,說是找您有急事,在宮南門那頭候著呢,您快去吧。”

    見姿晴兩難的看著石案上那一堆待寫的燈迷,冰蕊甚是體貼:“你去吧,我也幫不上忙,正好在這幫你整理下,快去快迴便是了。”

    這才讓她放心的點頭,急步離開,琢磨著明晚她便能迴白鷺園,什麽事非讓他急著見的……

    “小晴,這兒!”透過車窗,望見遠遠奔來的影,公孫才掀起車簾,拉她上車。

    “怎麽了,什麽事明兒不好說非趕在今日的?”坐穩後她才疑惑的問,還非要選在車內如此隱秘的空間。

    公孫沒迴話,隻是歎了口氣,遞上一紙信箋,示意她先看了再說。

    得擁天下享瓊瑤,姿色瀲灩永隨姬,晴空驚雷撼突現,得伊迴顧白雲天,天怨譴其皇城下,下有潛龍驚眠亂……片刻後,她會意倒抽涼氣,看了眼落款處明宣的名,果沒猜錯,所有事他都一清二楚。

    抬首時,方才還純澈的眸,突透寒氣:“這詩明宣哪來的?”

    “皇上報天功地德時在泰山發現的碑文,說是天然而成,所以……才一直擱在心底。迴宮後,知內情的都識相的避而不談,反而前段日子為了立儲的事,大夥又突然拿這詩去皇上那做起了文章,明宣說怕是十皇子該聽到了些謠言,我們猜這兩天皇上定會宣你,問清你和十皇子間的事……”話雖坦言了,可那欲言又止的樣,已讓姿晴懂了不少。

    “你希望若是皇上問起了我的意,要我應了辰嘯求來的那旨賜婚?”話裏的音更冷了,教人看不透的心思。

    公孫一驚,這丫頭何時起如此會察言觀色的,也不想再饒彎子:“儲君人選皇上定會在辰嘯和辰宇間選擇,依辰宇的才能若是做了皇上,大辛複辟之路會難走很多。”

    “嗬,就算他不是皇帝,身上也一樣流著軒轅氏的血,到時還是會挺身而出。”

    “但辰嘯若真為了這理由而娶你,定是不會善待,辰宇自會刀戈相向!”看出她眼裏的悲哀,他也無奈,如要不戰而屈人城,唯有此法。

    “明知不會善待,還要我應……一直以為所謂的美人計,隻會動用上傾國傾城的紅顏,沒想到我這般普通的姿色,也會被利用上。”她不難受,隻是心寒,一直以為寵的哥哥們,死的死,逃的逃,唯一留下的卻也不過把她視做一枚棋子。

    努力的抑製住心裏的愧疚,他斂眉,告戒自己無論如何致沁的仇一定要報:“不會很久的,何況還有公孫哥哥在啊,我相信致陵很快也會迴來,我們會救你出來的,為國為家為天下百姓,犧牲片刻又何妨。”他的犧牲又何嚐不比她更痛徹心扉,何況她還本就愛著辰嘯的。

    “公孫哥哥?”她突然搖頭苦笑,深覺這稱唿諷刺:“天下姓什麽,百姓是否安居樂業,與我何關,我連自己的幸福都保證不了,憑什麽還去綢繆天下人的。都是些該死的事,權,看不到也摸不到,從來都隻是你們男人再爭,為什麽到最後犧牲的都是女人。致沁、我娘親……我明明看清了也悟透了那些個前車之鑒,卻還是逼不得已要走上那條路?”

    “大辛是我們的根,你我都逼不得已,先皇、致陵他們對你的恩,你該還也必須還。如果你逃了,或許自己幸福了,假若有一日致陵出現了呢,你拿什麽去麵對他?”

    “難道非要我這一生,除了恨就一無所有嗎?”喃喃的自語,心底清楚,他也卻是莫可奈何,如果不是愛上了,這仇她也同樣不肯放,深吸了口氣,淡淡的衝他慰笑:“其實,不管明宣有沒有說出這詩,我還是會應了,因為我真的想嫁他。”

    就這樣吧,誰都不要存著愧疚,也許會活的灑脫些。

    “稟將軍,廣惠宮來了宮女,說是皇上急召晴姑娘。”車外,侍衛的聲音響,讓氣氛頓時凝重。

    “我送你下車。”凝了她片刻,公孫起身,替她掀開車簾,擦身之際,輕語:“小晴,對不起,是哥哥們無能。”

    她隻是笑,依舊是從前的天真,不怨不嗔,誰都沒錯,隻怨身處末代帝王家。抿唇,堅定的朝遠處的冰蕊走去。

    “走吧。”放下車簾後,他無奈的吩咐著,確實累了啊。終究還是不舍迴頭,看向她,連自己都沒把握是否還能救出她。

    片刻,不遠處的那兩道身影,突然讓他麵露驚恐,不敢置信的低唿出聲:“致沁……”越拉越遠的距離,他仍是能肯定自己不會看錯,那真的是致沁,真的是……

    ∴∴

    月色朦朧,伴秋風燈紅酒綠,本就是個華美的夜,人圓月圓,大夥都笑著,連辰宇的臉上都掛著難得一見的笑容。

    惟獨姿晴靜靜的站在一旁,眼神定定的看著對麵點春樓上的戲子們,台上的唱的投入,這台下看的人也都各自唱著自己的戲,人,為什麽偏都那麽虛偽。

    每逢中秋,總是讓她高興不起來的時節,就算是從前在辛朝,有致陵他們作陪也一樣,天倫之樂,十歲那年她就再也沒想過。但至少從前的中秋,還會有個不願認她的爹爹伴著,如今卻不知道他們身在何方,是否安康。

    身邊匆匆經過的身影讓她恍迴了神,皺著眉看著一臉嫣紅站向靈妃身旁的小蕊,下意識的轉頭,公孫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心這才開始憂起來,她怎麽就忘了小蕊這張臉是萬不能見著公孫的……

    “趁今兒你們都在,朕盤算了好久,姿晴那丫頭朕也一直喜的緊,又恰逢她和嘯兒兩情想悅。所以,待這次嘯兒歸來朕打算先定下婚約,完婚之日擇日再說,先都你們知會聲。”皇上放下茶盅,沒有預期的開口。

    耳邊響起來一片喧然聲,待驚訝過後就是恭喜,這些個知曉事情大概的則是各自了然於心。她隻是笑的應景,接下一切,淡淡迴應,皇上在這時急著公布,是想暫時平定下皇子間的儲君之爭吧。

    如今他已心力交淬了,昨兒找她去閑聊間隙,密傳禦醫來重新開了藥方,她撇了幾眼,那藥下的極猛,卻都是些拖日子的,見不著長久成效。

    姿晴無奈歎了聲,九五之尊,撐起的輝煌背後真的好累,換上笑容後,抬頭,卻不經意對上那雙複雜的眼眸,抑製不住心裏頭的那陣慌亂。

    想起下午時他和皇上在玉宣殿的對話,兩盞清茶,一局棋盤,她終於見識到了一個完全拋卻帝王之術,單純的父親……

    “知道父皇如今最悔什麽嗎?”一聲輕問,和藹至極,不似君臣,隻是父子。

    辰宇笑了,很是了然,更蘊出了無比尊崇,“在悔當日的登高一唿。”

    這話,讓當時立在一旁的她聽了有些辛酸,倘若沒有那舉世稱王一刻,亦不會見到自己心愛的兒子們互相間的爾虞我詐。

    “父皇不想百年之後,靈柩擱於這玉宣殿,爾等束甲相爭。”齊桓公的典故,怕是曆代君王都曾擔於心頭的問題。

    “兒臣不會讓這事發生,無論江山誰主,定當用心輔佐,讓漓朝能夠連綿流長。”

    皇上有多寵愛七皇子,怕是人盡皆知了,所以當日他一舉杆,辰宇便鞍前馬後,無謂生死,隻慰父欣;如今亦隻要他一句話,他依舊願意拋卻功與名,甘為人臣。

    接著皇上笑了,有絲自豪,又突然定睛看向她,怕是想起了昨兒他們間的話,感歎的說:“生子當如爾也,生女……當如姿晴也啊。”歎罷,伸手直直的指向她,不容任何人迴避的問:“那她呢,你不愛財,不愛權,卻愛色,若有一日會為她爭嗎?”

    這話問的出乎她的意料,經過昨日午後的坦心攀談,她一直以為那碑文壓根就不被皇上放在心上。

    辰宇也愣了,轉頭很認真的看著她,許久,才移開目光,滿是自信:“她不是舍得讓兒臣為難的女人。”

    ……

    收起迴憶,她撇開頭,佯裝無意的轉向戲台,心底的某些情愫她已經迴避不了,也不得不承認了,然有他那一句信任,她願意賭,應下那旨婚約,做辰嘯的棋子,做皇上的棋子,即便是與虎謀皮,隻要他能安然。

    然後宴入高潮,她看著他默默的退場,離席,孤寂的背影不用去努力迴想,也能肯定,那是夢中的那道身影,牽擾了她的前半生,也定會纏綿了她的下半世……

    下午當她告之公孫,她應了皇上後,他笑的很開心,又帶了些許歉意,無奈一句“哥哥也不想你一生隻有恨,待一切了結一定幫你找到幸福。”

    “你錯了,會應是為了愛。”沒錯,她是為了愛才應下這一切,因為愛……辰宇,她認了。

    看她沉悶了很久,眼神始終追隨著辰宇離開,辰嘯心中起憂,上前笑語,妄圖喚迴她的心神:“今兒這戲有那麽好看嗎,瞧你那眼神還真沒離開過呢。”

    “是啊,今日這戲唱的可真熱鬧……”也唱的好假。

    他愣了會,眼前的女子讓他第一次凝神正視,不是因為那張容顏,而是那抹神傷,頭一迴見到她的臉上浮出愁緒,從前就算是辛朝亡了,她輾轉流離,也未曾見過:“是熱鬧呢,很美的中秋夜,像場夢。”

    這是突然而來的感慨,目的終於達成,沒有預料中的欣喜,他的心也在蕩,隻是始終伴隨著高台下的韻菲蕩,權他要,愛……他也會要。

    “這水榭歌台即便是場夢,有時候也無需去點破。”

    一切結局若在這一刻,即使混沌不清,但也好,剩下的算計會傷了多少人,她依稀可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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