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表嫂又姍姍地來了。

    落日竭力發出最後的光和熱,表嫂雖不似吳牛般畏日,然身寬體闊,接收光熱的麵積大,加之愛把碩大無朋的屁股三步九搖,一路扭捏下來,便如楊妃滴翠亭戲蝶一般,禁不住臭汗淋漓,蠢喘粗粗。幸而柳腰(此柳係千年老柳樹的柳)久經考驗,不曾把肥臀甩出體外,也幸而早收割了,嫩苗尚未高壯,否則狹窄的鄉間小路盛不下她超寬的幅度和劇烈的搖擺,路邊的莊稼難保不遭殃。

    梅子想,論起說謊的本事和老臉皮厚,世間除了官僚政客,大約沒有人能超過媒婆了,譬如說吧,官僚政客們無時無刻不在說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話,而所做的無不是人民全心全意為之服務,無怪乎戲台上奸官和媒婆的鼻梁上都要給塗白。人們提起來,總會鄒起眉頭或嗤上一鼻,似乎非此不足以表現正義感。但若論起為禍,媒婆差得遠了。媒婆不論怎麽折騰,充其量至多不過為害一兩個人,而做官的為起害來,大者數省,小者也到縣到鄉,那要害著多少人?媒婆無論如何隻能算做小巫婆,比起官吏偷盜國家,媒婆頂多在衣服帶子上扯了幾綹線。便如自己吧,不論表嫂圖個啥,大不了娘卅遭殃,但若那些自己求過的為官做宰者中有一個象他們嘴上說的那樣,不求他們時刻而是有一忽兒心中裝著小百姓,不僅自己娘卅這會兒不會遭這麽大的罪,其它那些和自己一樣的人也都好過得多。對於媒婆的一切口誅筆伐,實在沒有必要。還是做官好啊,有著多得修為如菩薩神佛也要動心的豐厚紅利,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官兒和媒婆多半是同一個師傅教的吧?要不官兒在最關鍵的時候敲你一筆,媒婆在最難過的時候把你心頭插上一刀時,都不會眨一下眼。

    表嫂這迴把那人買給孩子們的零食掉包時心裏塌實多了,不象上迴那樣懸著了,餓死鬼一樣的孩子,見啥都希奇,沒必要糟蹋好東西。所不同的是這迴拎來了一大包,桃子上麵的毛褪盡了,更現出一副幹癟相,孩子們還是見了奇珍異寶似的,梅子還是有些兒臉熱熱的心酸酸的。表嫂開始和梅子簡單慨歎一會生計的艱難,就象官員們做報告時開頭先搭個高舉某某旗幟、為了人民的利益等類的過場後,便直奔主題:“人活一世圖個啥,還不是圖個好吃好喝,活得滋潤。到咱們這個年紀,還有啥盼頭,左不過盼孩子們好。你說天成對你好,你想一輩子守著他,甘願吃苦受罪,這沒啥好說的,但不能讓孩子們也跟著吃苦受罪吧?說到再嫁,又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娘兒們日子沒法過了,找個依靠,圖個孩子有個落腳點,誰能說三道四?看看人家的孩子比比咱家的孩子,我就忍不住眼淚。”拿衣角擦擦未必有淚的眼角繼續說,“大妹子,不是我說你,你也細細地瞧瞧,還有誰象你這麽守著?這個世道笑貧不笑娼,看看村裏那些年青姑娘,別管在外麵為倡做雞或是做三奶五奶,隻要雇得起小車,當然最好是自己開著小車迴來,腰包鼓鼓的拎著大包小包,誰不姑奶奶似的接著敬著,至於在外麵做什麽,誰心裏不明鏡似的,隻沒有人去提,因為人家有錢。看看你娘兒們,心氣兒上去了,一個個灰頭土臉焦頭爛額的,走到誰跟前不矮三分。找個好人家,兩個人齊心合力掙些錢,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把孩子們養得白白胖胖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不用這麽苦熬著,花兒似的一個人,在誰麵前不把頭抬得高高的?到那時,心裏說不定有多感激我呢!”見梅子不搭茬,轉又說起那人的種種好處來,一直沒結婚,知道錢中用,手頭頗攢了幾個錢,孩子過去吃不愁穿不愁;年齡大是大了點,大些兒好啊,知道疼人,其實也不過四十多歲,隻比梅子大了十幾歲。那人叫瘦老李,就是那個在窯廠上火辣辣盯著梅子,長得象螳螂似的人。梅子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眼淚一行行連著一串串地落。表嫂心中暗暗歡喜,然而也陪著很流了一會兒不存在的淚,才一搖三晃地款擺著磨盤般的柳腰心滿意足地迴去了。

    深夜,孩子們睡熟了,梅子來到男人墳前,墳上還散發著新土的氣息,和身撲在墳上,臉貼著泥巴,嘴咬著新發的淺草,右臂環抱著墳頭,左手撕扯著頭發,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哭了許久,渾渾噩噩中,隻覺腦袋“喀吧”一聲炸響,眼前射出一道白光,化而為幕,霎那間籠罩了一切,墳塋樹木原野失去蹤影,天地間惟餘一片慘白,把一具肉身幻作飛天,蕩悠悠失了所在。茫然間,前麵有人冉冉向後倒退著,定睛看時,仿佛天成,死命攆上去,不是他是誰?一襲白衣裹住身體手腳,隻把腦袋露在外麵,呆呆地看著她說:“死了好,死了好,死了沒煩惱;急不著,心不操,死了多逍遙;早也好,晚也好,早晚免不了。”心下恍惚明白,大約碰見了他的魂,想不起害怕,撲過去緊緊摟住了,打算一生一世地摟著,天成流水般從指縫間漏出去,飄向遠方,越來越大,越來越稀薄,臉上的眉眼模糊了,飄搖的身子散了,風兒一樣散了,不留一點痕跡,白光倏忽消失,天地間一下子露出本來麵目。一陣風吹過,一股清涼鑽進腦海,梅子的魂魄迴到身體,細看時,還是趴在墳上,手摟著墳頭,心想這是他的魂在招我,其實你不招我又何嚐不想去,隻是兩個累贅你讓我往哪裏擱?

    幽暗的星子模糊起來,樹木顯出輪廓,黑暗漸漸隱跡,光明漸漸升起,草葉上掛著的露珠顯出晶瑩的亮色。該迴去做飯了。起身時,傳來一聲悠長的太息,斷不定從哪裏發出來的,隻覺得近得象發自耳畔,遠得象來自天邊,高得象起自半空,低得象出自地底,空靈得象一縷晨霧,深邃得象先知洞見災難的目光,舉目四顧,人跡皆無,一陣旋風繞著梅子刮了數匝,輕飄飄地越過田野消失了。讓你寂寞啦,不是我狠心拋下你,總要先顧活的,梅子一路想著走迴去,玫瑰色的晨光撒滿大地。一夜的露水把衣裳緊貼在身上。

    無風不起浪,有風當然要起浪了,表嫂來梅子家坐了兩迴,全村人除了梅子娘仨外,都知道梅子奈不住寂寞要再嫁了。三叔把謠言傳播到自己信以為真後義憤填膺起來:“可憐天成啊,墳上的土還沒晾幹,草還沒長滿,人就要走了。咋就不能多守幾天,好歹蓋蓋臉。不過梅子是個好孩子,準是那騷貨出的見不得人的餿主意,這陣子老往梅子那兒跑,就知道沒好事兒,什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表親,從今兒起沒了這門親戚。瘦李子膽敢踏進咱莊半步,小心他的狗腿!小三子啊、小四子啊,你們可給我聽清了,他這是把咱死了的天成再往死裏糟蹋,隻要他踏進咱莊,哪條腿進的,卸下哪條腿,出了事兒你爹我扛著,拚了坐牢也不能讓他好過了。唉,總要脫了熱孝吧。真要走,咱也攔不住,隻是孩子是咱秦家的後,大人走可以,孩子得留下。”最後一句話三叔沒想好就說了出來,後悔得了不得,倘梅子一甩手走了,抓住這句話把孩子留下來,倒不好收拾了,大大的不妙啊。古語說得好,活一輩子學一輩子經驗,到老沒學全。沒想到活了一大把年紀,還說出這麽欠妥當的話,盡顧著義憤填膺,就忘了後果有多麽嚴重。幸而後來梅子沒有較這句話的真,否則他家的——應該是梅子的牆壁說不定不被他悔恨的頭顱撞穿。他懸著的心很久以後才放下來,也幸而他的心髒好,沒有懸出心髒病來。

    梅子感覺頭上沒了青天,東西霸占了去,還想落個好名聲,也罷了,我也放手了,不跟你爭了,還這麽深仇大恨似的。睡覺時難道就沒摸過心坎兒麽?何必為了證明自己是好人,就無中生有把人這麽作踐。真是心裏活動,也罷了,沒有起過一刻再嫁的念頭。已經把人扔井裏了,投了石塊,還非得把蓋子也蓋上。

    瘦老李很是驚慌。不就圖個熱炕睡嗎?卸掉腿的風險實在不值得冒,怎麽盤算怎麽劃不來,就和表嫂說:“算了吧”。表嫂鼻子裏不慌不忙地“嗤”了一聲,胸有成竹地說:“哪有那麽嚴重!”做媒的大鯉魚還沒吃夠,謝禮還沒收齊,表嫂哪肯輕易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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