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迴來了,她不明白從本應屬於“自己的”家裏走進本不屬於自己的小屋是否可以叫做“迴來”。身子浸潤在烏烏塗塗的空氣裏,仿佛魚兒遊蕩在溫暾的鼎鑊中,想突出去卻沒有一點力氣,且找不到突破口,一口悶氣衝得坐臥不寧。終究不死心,央同族輩分最長的七老太出來說句公道話,也許憑著七老太的德高望重,還有一線希望,梅子象掉進了湍流中,抓不著救命的稻草,德高望重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再次迴到小樓時,老兩口活現出一首歌中的唱詞:“一邊臉兒冷,一邊臉兒熱”,滿麵堆歡恭迎著七老太,又是讓茶又是敬煙,把七老太滿臉皺紋擠成一堆;掉過臉來對母子們冷淡得使梅子感覺如六月飛雪。梅子還沒來得及開口,三嬸堆歡的臉上倏忽堆滿烏雲,從天成小時侯調皮搗蛋、上學不好好讀書、下學後不安心務農外出打工等等、直到成家立業仍然操不完的心,鼻子一把眼淚一把,幾把涕與淚抹得梅子幾乎相信自己確實對不起他們。三叔在旁幫襯著,老兩口婦唱夫隨,振振有辭,說到後來,不僅不房子不是天成蓋的,沒有錢存在他們那兒,天成倒欠他們不知多少人情,多少錢財。你想啊,房子是你們的,咋不把骨灰迎進家裏,哪裏有大片房子閑著,把靈棚搭在外麵的道理;有那麽多錢白放著,還不想法子把治病好了。天成的後事我們貼了多少,大家眼睛又不瞎,想著自己至親,吃虧賺便宜到不了外邊,沒同娘兒們細算,誰知竟被倒打一耙。原想著等年內小三、小四的婚事辦完,拾掇利落了,看著去世的天成的麵上,怎麽著也得騰兩間房子給娘兒們住。現在看她這個德性,別說騰房子了,不是瞧著孩子小,一筆寫不倆“秦”字,簡直要掃地出門,連看青的小屋也不能讓他們住。梅子滿心的話兒滿腔的理由說不出來,反觀七老太無事人似的端坐著,一支接一支抽著三叔遞上的香煙。

    末了,七老太開口了:“古語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本不想參與,但既然來了,少不得說幾句。說句得罪你們的話,我既不向著小三子他爸,也不向著梅子,一碗水端平了說。凡事逃不過一個”理“字,古語說得好,話為空字為衷,打官司告狀講的是憑據。首先說房子,總不能說誰叫它答應就是誰的,還得憑手續說話。你們兩家宅基地原都在我那早死的老侄子也就是天成爺爺的名下,誰蓋哪原是你們兩家自己商量著辦,所以房子嘛,誰有手續就是誰的。至於說到錢,一家說有一家說沒有,外麵又沒人看見,隻好你們各憑各良心。我知道小三子他爸銀行裏存了些錢,至於是他自己存的還是替天成存的就說不清了。”歇了一會又對著三叔說,“常言說”胳臂折了往裏拐。‘你們兩家至親骨肉,有啥事兒說說算了,千萬別讓外人看笑話。天成走得早,倆孩子到底是咱老秦家的根苗,你們多幫襯些,大人有啥一時說不開的,可不能委屈了孩子。誰要是往孩子身上殺氣,我是不答應的。……“

    梅子聽他說的句句都在理上,自己卻偏偏有理在理外。

    晚上,七老太睡不著,有些良心不安,但想想小三子替他爹捎來的錢能買迴不少藥,可以苟延殘喘好一段時間,心裏平靜多了。也許有些對不起死去的天成,然而比這更對不起人的事兒多著呢,誰一生還不幹幾件對不起人的事。想著想著就心安理得地原諒了自己,再想想就有些不滿足,可惜著事兒太少,若是天天都有這樣的好事,不僅不愁沒錢買藥,簡直要啥有啥……啊、啊……幹癟的嘴上蔥須似的胡子一翹一翹的,沉沉地睡著了。

    梅子想村長也許能說句公道話,忽然想起前幾天看見過小三子扛著酒往村長家裏走,就打消了念頭。

    明天打電話問問哥哥吧,娘仨暫時到他那兒落腳吧,他早該有信了。

    給哥哥的電話幾乎要了梅子的命。老家隻有村口的雜貨鋪有電話,誰家電話來,用大喇叭喊一下,接電話的人給一塊錢的喊話費。這迴接電話的老板娘沒有用喇叭喊人,直接告訴梅子,她哥哥迴來沒幾天下暴雨,塌方加上泥石流把她們家的房子埋了,哥哥也埋在裏麵。當時隻知道她遠嫁了,沒人知道具體地址,聯係不上,一直沒法告訴。

    梅子感覺世上除了悲哀便沒了別的,心給濃厚的悲哀磨出厚厚的趼子,整個身子為濃厚的悲哀包圍著,氣悶得胸口要爆裂,身子炙烤般滾燙,隻想拿鋒利的刀子刺進胸膛,抓出心子在阿拉山的風口上吹,在天山的冰川上凍,方能痛快地唿吸。

    夜晚,小屋沒有電,黑燈瞎火的,遙望小樓,燈火通明,人影綽綽。和周圍低矮的茅簷相比,不啻鶴立雞群,怎能怨人心動!男人用心血蓋起了漂亮小樓,自己娘仨卻被關在了門外。

    得離開了,梅子想,這兒已經沒有了留下去的理由,從今而後惟有把一顆心埋在墳裏伴他長眠,老家的一方山水暫時把身子寄托。隻是一時沒有路費,好在還有那一片林子。除去路上開銷,在哥哥身邊搭片庵棚的使費,下餘的錢大約夠娘仨維持三兩年,把眼前最艱難的日子熬過去。隻要倆孩子能離手,憑自己的一雙手,辛苦些,把老家的一片山地開墾出來,想必也餓不著。林子是婚後第一年來時男人栽下的。人家過年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一刻也不閑著,大冬天的,成天光著膀子,挖大坑,澆大水,一個年下,把名下的田地全栽上了楊樹。笑著說,現在在外麵打工,收種都不方便,糧食又不值錢,栽上樹慢慢長,等將來孩子們上大學就不會為錢愁啦!其時她的肚子空空的,還沒有果實,但撫摩著他大冬天裏赤膊上的汗漬,心裏收獲般的甜蜜,就低眉順眼羞紅了臉,眉眼裏滿是笑。他也跟著笑起來說,種子總會發芽開花結果的。男人是舍得花本錢的,施足了底肥,樹發瘋似的長,幾年的工夫竟比海碗口還粗,葉子青綠得泛著油光,風吹過樹葉唰唰響。林在而人已亡,梅子望著男人留在世上的惟一功業,假如可能,便是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賣了,也不忍心看著它們轉到別人名下。一大片林子,正是生長的好時候,眼見的錢箱子,便是敗家子也舍不得賣。

    兩百多棵那麽粗的速生楊加上幾十年的土地使用權,三幾萬塊錢等於打折賣,梅子原以為隻要放出口風,肯定有人爭著買,誰知等了幾天,不見半個人影,一打聽,原來天成名下的承包地也是和三叔的混在一起的,三叔早指定小屋邊上的一塊麥地是天成的,林子自然是他的了。把別人的東西公開叫賣,外人隻能當把戲看,三叔是敲鑼的人,自己是聽著鑼聲跳竄的猴子。

    梅子想,三叔應該把圈套做牢實了,爭也未必有用,隻是心下不甘。正想著,三叔飄飄然地來了,肩上扛半袋麵,手裏拎半籃子青菜,盡揀人多的地方走,逢人便說:“給倆孩子送點吃的,大人再怎麽著,不能苦了孩子。”邊說邊抖著麵袋子晃著菜籃子。

    進屋放下東西,梅子轉過臉去,他見四周沒外人,自顧自地說:“梅子,你就別折騰了,樹是天成花本錢、掏力氣栽的,連肥料、看管都是天成出的大價錢,外人看著卻是我在料理,兩家的地攪一起從沒分開過,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林子是好林子,誰瞧著不眼紅。我算計了,小三兒、四兒辦完事後剩不下一分養老錢,我的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是養老的貨,我和你三嬸眼見著老了,這片林子就算是我們養老活命的本錢。本來我和你嬸子有那幾畝薄地,原也餓不著,不打算再昧你的林子,可不留條後路,萬一有個啥病啊災的,誰還能救我們?梅子啊,你也別怪三叔心狠,都是世道逼的,咱不象公家人,有個勞保啥的,自己再不預備著,活得不塌實。也怨你娘家不是本地人。若你娘家是本地大戶,三叔也不敢起孬心,明仗你娘家遠,來幾個人也翻不了大浪花。該說的我都說了,總之一句話,別再瞎鬧騰了,再鬧騰對你可就不好了。”

    果然就不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張禿子來討棺材錢,梅子說確實沒有錢,那人不再說話,扛上鍬去了。梅子原以為他大老遠由集上來討帳,必定要磨人,誰知隻說了一句話就去了,容易得使人懷疑,看時,卻是朝向瘞地的方向,不放心跟著。那人走到天成墳前,略站了會兒,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掂起鍬便要掘墳,梅子來不及細想他一個生人何以這麽清楚地知道天成埋在那裏,發瘋似的撲在墳上,兩個孩子嚇得擠在媽媽身邊,哭喊聲驚天動地。閑人們潮水般湧來,黑壓壓的圍著墳箍了個大圈子,有滋有味地指點著,好象圍著的不是墳而是戲台,他們正評論著演員的表演。七老太顫顫巍巍分開人群道:“他張哥,凡事都有得商量,事兒這樣做可有點不道德,從古到今,沒見過扒墳逼債的。”“七老太,您這話說得在理,我承認事兒做得過了。但我賣了半輩子棺材,也沒見過五”七‘都過了,棺材錢不給的。今兒豁出去了,不給錢就起棺材。“”張老哥,有話好商量,侄兒媳婦年輕不懂事,好歹看著你老弟的麵子,多包涵。“正鬧著,三叔不知從哪裏急急慌慌地跑過來拍著胸脯說,”錢的事包在我身上,好歹不能讓俺侄子再見天,你老哥若是信不過,家裏還有兩頭大肥豬,你先牽迴去。“陪著笑把張禿子拉走了,路上貼著張禿子的耳朵說,趕明兒好好請老哥喝兩盅。

    “好!”意猶未盡的人群中傳出喝彩,不知是為三叔的義舉還是為場中的精彩表演。

    梅子從此不再“鬧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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