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水養乃是南宋鎮蠻大將軍的後裔,因為母親在河邊洗衣生下了他,所以取名水養。


    他在村裏私塾讀了八年的書,思想比其他人更加活絡,也接收到不少外界的巨變。


    他與孫先生是結義兄弟,孫先生都喊他一聲兄長,早年間他介紹孫先生加入洪門,門中長老很多都反對,他卻義無反顧,力排眾議,讓孫先生加入了洪門。


    這兩年他從檀香山迴鄉,也同樣沒有閑著,即便陳沐離開了廣東,他年紀也大了,但仍舊組織武裝力量,反抗清廷的暴政。


    本該含飴弄孫的年紀,妻兒卻因為起事而慘遭殺戮,鍾水養內心的痛苦,是常人無法體會的。


    羊台山毗鄰香港,鍾水養又有陳奇陳通貼身保護,孫幼麟等人很快就將他們從羊台山搜救了出來。


    陳沐親自過江迎接,港口方麵自是暢通無阻,總算是順利進入到香港來。


    陳奇陳通極力想讓鍾水養入住城寨,黑骨紅等大大小小十幾個堂口的坐館大佬,也都到江邊來迎接。


    畢竟鍾水養可是忠義總堂的元老,是貨真價實的老阿叔,誰都不敢怠慢。


    不過鍾水養卻選擇留在了陳沐的冬獅館,眾人雖然有些遺憾,但也非常的理解。


    陳沐的戒指就是鍾水養贈予的,鍾水養早已將陳沐當成他的接班人,對陳沐那是無條件信任的。


    雖說冬獅館地處中環,暴露在英國人的眼線之中,但鍾水養卻沒有半點顧忌。


    在旁人看來,或許認為他信任陳沐,其實個中原因,隻有陳沐最清楚。


    這個遲暮老人雖然還活著,身上也沒什麽傷勢,但他心如死灰,如行屍走肉一般,已然是萬念俱灰了。


    妻兒的死,讓他陷入了自責和愧疚之中,他本不願獨活,但肩負使命,每日裏通過陳奇陳通,不斷在交接自己手裏頭的事務。


    或許等到這些事情都交代清楚了,他就追隨家人而去了吧。


    他與陳沐固是知根知底,陳沐也每日去探望,與他談心,希望能夠喚起他生活下去的欲念,可收效甚微,陳沐也是心焦。


    黑骨紅等人每日來請安,都被拒之門外,鍾水養甚至給他們放話,以後不要再上門來請安,要請安就去給陳沐請安。


    他手裏頭的事情都一點點交出去,這個阿叔的位置,也徹底交給了陳沐。


    陳沐自是萬分不願意,因為他知道,一旦所有事情都交出來,這個老人對世界就再無留戀可言了。


    所以,雖然鍾水養放話,但陳沐仍舊讓黑骨紅等人每日來拜訪,而且也並非單純的拜訪,每次都會帶些麻煩上門來,請求鍾水養定奪。


    他是個使命感極強的人,守護洪門也大半輩子,對於堂口的事務,他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就好像控製不住自己一般,如何都要打起精神去處理。


    陳沐本想用這種方式,來維持他的生命活力,可鍾水養不吃不喝,夜不能寐,時常在深夜痛哭,老邁的身子骨根本就吃不消,這才沒幾日,已經骨瘦如柴了。


    如此又過得半個月,鍾水養開始唿喊妻兒小名,起初隻是夜裏迷迷糊糊地喊,到了現在,連白日裏都叨叨絮絮,有些神誌不清了。


    陳沐可不敢讓黑骨紅等人再來叨擾,也不到冬獅館裏授課了,每日在內宅陪著,天氣好了就帶著老人家出去走走看看。


    這一日,陳沐又來到內院,朝老人說:“鍾叔,今日天氣不錯,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陳沐用詞從來都很小心,他不希望鍾水養自認已經是廢人,所以從不會說陪您如何如何,帶您去哪裏哪裏,而是用請求幫忙的語氣,讓鍾水養意識到,自己還是被需要的。


    鍾水養卻隻是擺了擺手,朝陳沐說:“不用費心了,我……我時日無多了……”


    此言一出,陳沐也嚇了一跳:“鍾叔您可不能這麽說,您的身子尚且硬朗,多少事情等著您去措置,萬萬不能說這等喪氣話!”


    鍾水養搖頭苦笑,雙眸放空,似乎陷入了迴憶之中,過得許久才朝陳沐說。


    “你離開廣東之後,我在羊台山的桃李園造了一套宅子,每日裏給鄉親們講革命的道理……”


    “羊台山那個小地方也隻有十來個村莊,但我講著講著,人越來越多,廣州、佛山、中山、東莞和惠州的鄉親們,都來我這裏聽宣講,會員從最初的幾十人,驟增到三千多人,吃飯的筷子都要裝好幾桶……”


    憶起往昔的崢嶸歲月,鍾水養似乎又恢複了些許活力,倒了一碗茶給陳沐,繼續說起來。


    “可是……我最後又是個什麽下場?阿潘死了,孩子們也死了,我……我對不住他們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奔走半生,早已見慣生死的鍾水養,此時他老淚縱橫,才真叫人心疼。


    “我該做的都做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剩下的日子,就讓我安安靜靜地去跟他們團聚吧……”


    這番話一說完,鍾水養仿佛瞬間蒼老了幾十歲,就好像閻王爺就漂浮在他的頭頂,伸出無形的審判之手,抽走了他的靈魂與生命力一般。


    陳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段日子以來,他算是傾盡全力,法子都用盡了。


    他也曾體會過這種悲痛欲絕,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他很清楚,若沒有了盼頭,沒有了這份執念,真真就要死去了。


    “鍾叔,難道你就不想給他們報仇雪恨麽?”報仇曾經是支撐陳沐活下來的唯一信念,在他看來,對鍾水養應該也有效的。


    然而鍾水養卻隻是無力地抬起頭來,朝陳沐說:“孩子,我累了,再不想打打殺殺了,我隻是想睡一覺,好好陪一陪他們……”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短短幾十年,我鍾水養風光過,拚搏過,本該問心無愧這一世,可到頭來,還是對不起家人,我這樣的人,哪裏還有臉麵再苟活?”


    “可是……您真的打算帶著這些離開麽?”陳沐仍舊沒有放棄,鍾水養卻抬起手來,阻止了陳沐。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所做的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很看好你,打從廣州見麵,我就知道你是值得托付的,在看如今的香港,我知道自己沒有所托非人,往後,就靠你了……”


    “你也不必再勸我,我這心裏的火頭已經滅了,再也燒不起來,你就讓我安安生生地偷個懶吧……”


    鍾水養扭過頭去,不再交談,陳沐也隻好歎息一聲,走出了內宅。


    “啊嬸,你好好照顧老頭子,有什麽情況,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辛苦你了。”


    這老媽子也是孤寒人,陳沐就招進來幫傭,很會照顧人,聽得陳沐這麽吩咐,自是更加的小心。


    迴到館裏,學生們正在讀書練武,見了陳沐,也更加的認真,卻沒一個敢站出來行禮的,因為這是陳沐自己定下的規矩。


    陳沐隻是掃了一眼,便迴到自己的書房來,拿起學生們的作業,心思卻又靜不下來。


    正當此時,外頭響起了敲門聲,陳沐免不了要皺眉頭。


    “誰?”


    “師父,是我,徒弟有事求見。”


    聽得方宗濟的聲音,陳沐也緩和了情緒:“進來。”


    方宗濟是陳沐的第一個弟子,住在冬獅館裏頭,陳沐將他當成兒子來養。


    “宗濟,你身子骨本來就瘦弱,打基礎要比其他人更加賣力,不去練功,來師父這裏做什麽?”


    方宗濟趕忙跪下,朝陳沐說:“徒弟見師父這些日子殫精竭慮,自己也幫不上什麽忙,心裏很難受,修行上也不敢再給師父添麻煩,所以……所以這些天想去老叔公那裏求教,懇請師父恩準!”


    “你說什麽?去老叔公那裏求教?”陳沐聞言,頓時大怒,但隻是轉念一想,又免不了感動起來。


    鍾水養已是萬念俱灰,這個節骨眼上,方宗濟要去求教,陳沐又如何不惱怒?


    隻是細想一下,也難為方宗濟這孩子了。


    雖說年紀不大,但這孩子的心思卻異常敏感,甚至想法上都與陳沐如出一轍。


    他知道鍾水養已經無心苟活,自己是個孩子,若能夠朝夕陪伴,對鍾水養也是一種慰藉,即便要離開,多少能彌補一點對親人的思念和愧疚。


    若他看到方宗濟,能夠對人世留下一星半點眷戀,可就生出希望來了!


    見得陳沐要生氣,方宗濟也是趕忙解釋說:“老叔公深居簡出,越發孤僻,這樣並不是很好,我若能陪著他,他也不會這麽無聊。”


    “再說了,老叔公學識淵博,見多識廣,徒弟陪著他,也是受益匪淺的事情……”


    陳沐點了點頭,朝方宗濟說:“也好,那你就過去吧,不過,如果老叔公不樂意,你也不要強留。”


    方宗濟頓時歡喜起來,朝陳沐許諾說:“是,徒弟一定會做好這件事的!”


    “起來吧。”陳沐頗為欣慰,看著方宗濟,心裏也生出一種後繼有人的感覺來,倒是想自己生個一兒半女了。


    紅蓮其實已經與陳沐提過好幾迴,希望能夠盡早生育,可陳沐卻認為,自己這麽混下去,仇口也不少,貿然將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並非明智之舉。


    尤其是見到了鍾水養的遭遇,對生兒育女就更有些排斥。


    可此時見得如此懂事的方宗濟,陳沐突然又有些心思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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