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離開了,陳沐甚至沒有問他的姓名。


    放下手裏的飯碗,陳沐拿起了那根水煙筒。


    他將老人留下的劣質煙草裝了進去,劃亮火柴,點了起來。


    咕嚕嚕的水聲在院子裏響起,顯得格外的刺耳。


    陳沐被厚實熱辣的煙氣嗆得直咳嗽,沉默著坐了一會兒,才算是緩過勁來。


    楊肇春走了出來,放下自己的煙鬥,將水煙筒拿了過去,熟練地抽了起來。


    抽了三口之後,他抬頭看著漸漸亮起的繁星,用沙啞的煙嗓開口道。


    “早幾年,在上海,三合會旁支小刀會的大佬劉麗川,隻用了七個人,就占領了上海縣城,孫文與我商量,說咱們也可以這麽幹,隻要五人一隊,組成敢死隊,擒賊擒王,拿下廣州也不是不可能。”


    “當時廣州駐紮著八旗、綠營以及巡防營等各類營勇,少說也有萬人,不過都駐紮在城外,城內雖然有都統、總督、巡撫和水師提督等四府衙門,但衛兵很少,戒備也不嚴,我認為可行,便同意了。”


    “我在香港得到了三合會的幫助,湊足了三百人,搭著省港晚班的客輪到了廣州,畢竟裏外都打點過,連當時廣州水師鎮濤艦的管帶都是我的人,二百多支*藏在了木桶裏,還有八十箱的彈藥,謊稱是膠泥便通關了。”


    “眼看著萬事俱備蓄勢待發,香港那邊卻發電報,說是援兵要晚兩天才到,讓我們先取消計劃,免得走漏了消息。”


    “接到電報的時候,我們的七八箱槍械已經裝上了船,若突然不運了,必然要引起懷疑,隻能登船,讓廣州三合會的大佬朱貴全和丘四等人接應。”


    楊肇春的語氣很平和,但陳沐仍舊能夠感受到那股壓迫與緊張。


    “當我們登岸之時,等待我們的是官兵,無數的官兵!”


    “那些槍械和彈藥都封在了木桶裏,裝在船上,又被其他箱子壓在底下,兄弟們根本沒法子拿出來用,手無寸鐵,全都被捕了。”


    聽到此處,陳沐心中也很是難受,心弦都緊繃了起來。


    “想來你也該知道,這必然是有內奸告密,隻是沒想到,告密的會是幫我們起草檄文的朱淇!”


    “他負責起草檄文,而且已經印好,隻要我們起義成功,就能夠四處分發,布告天下,連英文版的都已經翻譯好,隨時可以分發給其他國家。”


    “可恨!”陳沐也忍不住罵了一句,楊肇春卻搖了搖頭道:“後來才知道,朱淇有個大兄朱湘,是個舉人出身,還當了官,生怕自家弟弟受連累,就用朱淇的名義告了密,希望事發之後能夠將功折罪……”


    楊肇春說到此處也是苦笑起來。


    “事情報到了譚鍾麟的桌麵上,譚鍾麟便大肆抓捕兄弟們,我們倒是走得脫,陸皓東返迴去銷毀名冊,到底是被抓了。”


    “那些個狗官惡吏為了審訊,嚴刑拷打,鋼釘插手足,鐵錘敲牙齒,無所不用其極,陸皓東卻如何都不招,要知道,咱們的青天白日旗,就是他設計的啊……”


    “清兵問他為何寧死不屈,他說,我可殺,繼我而起者不可盡殺,那些清兵聽了都落淚……”


    “至於朱貴全和丘四等被捕的夥計,全都被處以極刑,到底還是失敗了……”


    說到此處,楊肇春又抽了兩口煙,陳沐卻是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你也知道,我是興中會的會長,不過來之前,我已經交給孫文了……”


    “說實話,當初我在香港辦輔仁文社,整個香港都是我的地頭,成立興中會之時,很多人都選我做總辦,不過陳少白和鄭士良幾個支持孫文,也產生了不少矛盾,差點就鬧翻了……”


    “這興中會雖然是孫文牽頭,但最終他還是將總辦的位置,讓給了我,這才平息了內部矛盾……”


    “我倒也不是貪婪權勢,若是這樣,我就不必出生入死了,或許這叫當仁不讓,說得偉大些,我是願意比兄弟們先冒死。”


    “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們或許人少勢微,或許內部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外部的敵人又太過強大,根本就是螳臂當車……”


    “但我們從未放棄過,即便失敗了,即便夥計們被折磨被處決,即便缺少資金和武器,即便所有人都認為我們不會成功……”


    陳沐欲言又止,終究是忍不住問道:“你們並非窮苦人,這麽賣命,到底是為了什麽?”


    楊肇春嗬嗬一笑道:“我們的日子雖然比其他人好過,但凡事總不能想著自己,我要讓其他人,讓我的兒女,我的孫輩,其他人的兒孫輩,都能自由自在地活在更好的世道!”


    陳沐聞言,頓時愕然,久久說不出話來,唯有胸膛微微起伏。


    楊肇春拍了拍陳沐的肩頭道:“我們的社團裏,有三合會的兄弟,有留洋學生,有才高八鬥的先生,也有粗鄙低賤的販夫走卒,也並非所有人都意誌堅定,更有人動機不純,但是……”


    “我們都相信,那一天,遲早會到來!”


    陳沐抬起頭來,楊肇春又笑著開解道:“若你實在不願意,我們也不會勉強,你先迴去好好考慮吧。”


    “哦對了,這件事我不希望你跟任何人提起,包括紅蓮聖母,希望你能夠理解,畢竟我們早先的失敗,就是因為泄露了計劃……”


    “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也知道紅蓮聖母不是這樣的人,但身為聖母,她到底是需要給手底下人一個交代,你信得過她,她信得過她的人,她的人又信得過別人,每個人都有信得過的人,這天底下可就沒秘密了……”


    陳沐點頭應下,又聽楊肇春說道:“你若想留下,我們隨時歡迎,你若想迴去,也可以,不過時間不等人,你最好還是早做決定,對你對我們,都有好處。”


    楊肇春言畢,便轉身迴房去了。


    陳沐坐了許久,終於還是站了起來,迴到了住處。


    紅蓮一直等著,見得陳沐歸來,趕忙迎了上來,隻是走到了一半,卻突然停下來了。


    她是個心思極其細膩的人,見得陳沐的神色,心中當即湧起了不安!


    “所以?”她遙遙看著陳沐,有些擔憂,甚至有些害怕!


    “我……我過些日子會跟你解釋清楚的……但現在還不能透露……”


    “所以?”紅蓮的眼睛滾落熱淚,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我……你要信我……”


    “所以呢!”


    “所以呢!”


    紅蓮往前幾步,怒視著陳沐,眼睛瞬間憋出血絲來!


    “我……我要跟她成親……”


    “唰!”短刀出鞘,紅蓮幾乎在一瞬間衝到了陳沐的麵前來,刀尖便抵住了陳沐的左胸!


    她搖著頭,似乎不願相信。


    她看著陳沐,深深地看著,仿佛要看透陳沐的一切。


    然而這種情緒,很快就被悲憤所取代!


    刀尖慢慢攘過來,眼看著就要刺入皮肉,紅蓮終究是將短刀往地上猛力一擲!


    鋒銳無比的短刀,半截刀刃入地!


    “這刀是你送的,還給你!都還給你!”紅蓮扭頭便跑了出去。


    陳沐卻沒有追,因為他知道,如今的自己,說什麽也沒用,隻有當楊肇春等人成功了,紅蓮才會明白他的苦衷。


    他與宋真姝畢竟隻是假成親,到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會明了,也都會過去,他相信紅蓮還是有著這個胸懷的。


    隻是他沒想到的是,在他離開不久,還有另一場對話在發生。


    “紅蓮和魏姑芷是紅燈照,她們是信得過的,若能吸收過來,也是不錯的選擇,若把內情告知,陳沐就能得到紅蓮的諒解和同意,楊兄為何特意叮囑陳沐不要向紅蓮說起?”


    楊肇春的表情也有些複雜,沉思了片刻才開口迴應道。


    “我固然知道這些,但盛大的婚禮並不足夠……”


    “若紅蓮不明就裏,必然會傷心欲絕,但無論是她,還是魏姑芷,一群在墓穴裏苟延殘喘之人,又豈會輕易放下,她們一定不會放過陳沐和宋真姝,更不會讓婚禮順利進行!”


    “一旦她們大鬧婚禮,最好能夠大打出手,為了維持秩序,官府那些朋友,一定會派人過來,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而且更容易混進我們的人!”


    黃興也是大驚失色:“所以,咱們不是要吸引注意力,聲東擊西,占領四府,而是……而是刺殺參加婚禮的大官?!!!”


    楊肇春微微眯起眼睛來,滿是殺氣!


    “楊兄,如此一來,陳沐可就跟咱們摘不清關係了啊!他雖然讀了八股,思想卻並不守舊,為人最是仗義,咱們這麽欺瞞他,可是要遭人唾罵的!”


    楊肇春卻搖了搖頭:“黃兄,這你就想錯了,正是為了摘清他的關係,才讓紅蓮來鬧事,也隻有紅蓮來鬧事,才能摘清他的幹係!”


    “若他是謀反的革命黨人,根本就不可能讓紅蓮來鬧,而反之,紅蓮來鬧,便證明陳沐隻是單純的男女糾紛,與刺殺沒有任何瓜葛。”


    “或許這麽做,會讓他與紅蓮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但從大局和長遠來看,卻是最好的選擇了……”


    黃興聞言,也有些尷尬:“倒是……倒是我誤會楊兄了……”


    楊肇春擺了擺手:“不,他能夠得到你們的認可甚至敬佩,是有道理的,你們關心他,也無可厚非,要知道,我那個唯利是圖,隻知道玩女人的堂弟,都願意追隨他,這個陳沐可不簡單的……”


    “無論如何,他相信他一定會迴來的!”楊肇春看著遠處的城市之光,眼眸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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