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也是哭笑不得,林宗萬這個徒弟也是個妙人,早先口口聲聲不怕鬼的是他,本以為他會大膽往前走,沒想到開口就是阿萍,也是讓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雖說如此,但阿萍二字喊出口來,眾人也是心頭發毛,總覺得這事情是越來越真了!


    前麵的黑影沒有應答,阿水就更是緊張,一步一顫,走到前頭來,用刀頭戳了戳那人的後背。


    當刀頭碰觸到實物,阿水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是人,是人,不是鬼!”


    眾人也放了心,從後頭走上來,火光照耀之下,果真看清了此人。


    從後頭看,這人穿著皮質的軍靴,一頭卷曲的黃毛,沾滿了泥巴,應該是個洋人。


    “你沒事吧?”陳沐用法語問了一句,那人的身子陡然僵了一下,猛然迴過頭來,尖聲叫道:“救命!救命!救救我的夥計!快救我的夥計!”


    陳沐等人一看,也是一股涼氣從腳底板上冒了起來!


    這股涼氣從腳底板順著脊梁骨,刮起一層層雞皮疙瘩,而後在頭皮上炸開來!


    這洋人想來該是蒙莫龍西手底下的火槍手,他的身前是個陷坑,他跪在陷坑邊上,膝蓋下麵墊著樹枝,雙手緊緊抓著另一隻手!


    眾人一看就明白過來,該是他的同伴掉入了泥坑之中,他無法拉扯出來,隻能死死抓住同伴的手。


    可惜,他的同伴已經徹底陷入,便隻剩下一隻手,他卻死死不肯放鬆。


    若隻是這樣,倒也是個感人又傷心的場麵。


    然而這洋人的臉上,卻滿是血跡,他的雙眼已經被剜掉,隻剩下兩個血淋淋的空洞!


    即便被人挖了眼睛,他仍舊沒有鬆手,隻是眼睛沒了,他並未發現自己的夥計已經徹底陷入了坑中!


    陳沐很清楚,林宗萬等人也清楚。


    陳沐的弟兄們是先走的,洋人在屁股後頭追,也就是說,挖眼睛的不可能是陳沐的弟兄們。


    而洋人更不可能去挖他的眼睛,看樣子這兩人應該是掉隊了,否則其他洋人會幫忙將這個同伴給拉上來。


    也就是說,挖眼睛的既不是陳沐的人,也不是蒙莫龍西的人,這就意味著,山裏還有別人!


    眾人都非常清楚,這裏早就是一座荒山,獵戶木屋的人早已搬空,根本就沒人!


    既然沒有人,那就隻剩下最後一個可能了!


    陳沐暫時按下了心中的疑惑,走到前頭來,捏住了他的手,朝他說道:“你的夥計已經……已經死了。”


    洋人拚命搖著頭:“不!你騙人!他一直在跟我說話,怎麽會死!他一直在跟我說著話的!”


    林宗萬等人聽不懂法語,但陳沐卻感到後背發涼!


    泥坑裏這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全身都沒入到泥裏,就隻剩下一隻手,又怎麽可能跟他說話!


    “或許是他不願相信同伴死去的事實,有些發瘋了吧……即便真有女鬼,阿萍也不該懂法語吧……”


    想清楚了這一點,陳沐才稍稍安定了些,朝他反複解釋道:“他真的走了,你摸摸,你自己摸摸……”


    那洋人哇一聲哭了出來,拚命抗拒道:“我不摸!我不要摸!我可以救他!我一直沒鬆手!一直沒鬆手!”


    陳沐也是心中難受,拋開立場不說,這一幕著實是感人肺腑的,他抱住了那洋人,安慰道:“你已經盡力了,你盡力了,明白嗎?你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了。”


    聽得陳沐這樣的安慰,那人才終於鬆開了手,泥坑裏那隻手緩緩沉了下去,咕嚕嚕冒起幾個泡,便再沒了動靜。


    陳沐給他喝了點水,又給他包起了雙眼,那人陷入虛弱之中,有些迷糊起來,嘴裏隻是喃喃著些什麽,陳沐也聽不懂。


    林宗萬問起,陳沐也隻好將對話內容說了出來,眾人也是害怕起來。


    “到底是誰挖了他的眼?不會真是那個……那個鬼吧?”眾人仿佛都有了默契,再不敢提阿萍這個名字。


    楊大春在一旁道:“先別管這個,這兩個是掉隊的,也就是說,大部隊已經很深入了,咱們再不加快速度,怕是追不上,先追上去救人再說吧……”


    陳沐點頭道:“楊大哥說得不錯,咱們先走。”


    阿水指著洋人道:“這鬼佬怎麽辦?”


    陳沐尚未開口,林宗萬便已經說道:“帶上吧,說不定他會知道些什麽,一會兒醒了,會有用的。”


    陳沐也是感激地朝林宗萬點了點頭。


    這林宗萬一旦認可了你,也果是能夠設身處地為你著想,知道陳沐不方便開這個口,當即替陳沐做了決定。


    這洋人渾身泥巴,身材高大,又死重死重的,背著走可不容易,然而阿水卻自告奮勇地走了過來。


    “我帶他吧。”


    陳沐也訝異,不過也點了點頭。


    繞過了泥坑,眾人繼續前進,陳沐也不解地朝林宗萬問道:“阿水怎麽這麽積極了?這可是個累活……”


    林宗萬迴頭看了看徒弟,也是搖頭笑道:“二爺你是不知道,阿水其實很醒目的,他是怕我再叫他去探路,萬一像剛才那樣,他可就要嚇出尿來了……”


    陳沐也是啞然失笑。


    有了這個前車之鑒,兄弟們走得更加的謹慎,即便找到不少足跡,但仍舊還是用手杖小心翼翼地探路,實在走不過去的水窪,都會先鋪上大量的枝葉,才敢過去。


    陳沐也趁機朝林宗萬問道:“林大哥以為藏在背後的會是什麽人?”


    林宗萬搖了搖頭:“二爺為何這麽確定就一定是人?”


    陳沐心中也是咯噔了一下,不是人,難道還真是鬼不成?


    “林大哥也相信這些鬼鬼怪怪的東西?”


    林宗萬嗬嗬一笑道:“不是人,也不一定是鬼怪啊,二爺可有細看此人的傷情?”


    林宗萬這麽一提,陳沐倒是有些恍然了。


    適才給這洋人包紮眼睛之時,陳沐也發現,他的眼周有著不少抓痕,原本以為是戰鬥之時受的傷,亦或者是行進途中,被樹木刮傷的。


    如今被林宗萬這麽一提,心裏頭也冒出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來。


    “林大哥是說被野獸傷的?”


    林宗萬點了點頭:“如果沒錯的話,應該是被馬騮(猴子)之類的野獸傷到了。”


    陳沐想了想,頓時搖頭。


    “不會吧,馬騮也怕人,怎麽會主動攻擊?”


    嘴裏雖然這般說著,但陳沐心裏其實也有些信了。


    嶺南地區的人們傳言有一種馬騮(猴子)最喜歡挖人的眼睛,隻是應該是誤傳。


    不過今夜山火蔓延,野獸狂亂,馬騮因此而陷入瘋狂,主動攻擊人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這洋人又豈會一動不動,束手待斃,讓那馬騮活生生挖去他的眼睛?


    再者說了,雖然二人掉隊,但這洋人身上的武器,幾乎都不在身上,這就更讓人疑惑了!


    更何況,陳沐還有更加合理的反駁理由。


    “林大哥,我有個兄弟,今次也帶著一隻野獸,隻要他們路過的地方,是不會有野獸敢出沒的……”


    林宗萬也是訝異:“二爺說的是那頭獅子?”


    陳沐點了點頭:“林大哥也聽說過?”


    林宗萬嗬嗬一笑道:“那頭獅子這麽霸氣,試問新會城裏誰沒聽過?”


    如此一笑,他也停了下來:“不過,二爺這麽一說,這事情就更加蹊蹺了,但也不是說不通。”


    “如果是人養的馬騮,並不靠天性來行動,即便感受到獅子的威懾,也會照著主人的命令,來挖這洋人的眼吧?”


    “這洋人不是不想反抗,隻是馬騮的速度太快,隻怕他沒有意識到眼睛被挖去,隻是認為被抓傷,也不是沒道理……”


    陳沐也點頭:“若這洋人能醒來,問問也就清楚了……”


    “實話實說,這種痛苦可不是誰都能忍受的,他能強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鬆手,兄弟的命就沒了,這種情義,著實讓人佩服……”


    聽得陳沐的感慨,林宗萬也認同道:“二爺果真是性情中人,我也說句實話,早先我也聽說過二爺的一些事情,對兄弟,二爺是沒話說的……”


    陳沐擺了擺手,朝前頭的黑夜看了看,火把漸漸已經燒盡,兄弟們不得不四處尋找燃料。


    可這裏已經深入到泥沼腹地,太過潮濕,即便是枯枝落葉,都能擠出水來,哪裏能找到可燃物?


    “咱們得抓緊了,若是火把燒完,可就更加麻煩了……”


    林宗萬卻並不擔心,他朝陳沐道:“二爺,我們的火把是燒光了,但洋人也好不到哪裏去……您覺得呢?”


    陳沐聽得此言,也陡然醒悟過來。


    洋人今番帶來了大量的火槍手,對兄弟們造成了極其致命的威脅,但如果沒有火光,洋人們就無法瞄準,對兄弟們來說,反倒更加的安全!


    在這種狀況之下,武者的優勢也就能夠充分體現出來了!


    想通了這一點,陳沐也輕鬆了些:“林大哥果真是心思細膩,今次就多賴你了!”


    林宗萬也不謙遜,朝陳沐問道:“二爺,若有機會,今夜讓所有洋人走不出去,你會做嗎?”


    陳沐看了看阿水背上那個洋人,也有些猶豫起來。


    林宗萬見得此狀,指了指那洋人腰間耷拉下來的皮帶,朝陳沐說道。


    “二爺,對洋人海寇,我比你清楚一些,這人身上的皮帶,原本掛著的,應該是各種戰利品,看這磨損程度,這人到底是否無辜,也就可想而知了……”


    林宗萬其實想告訴陳沐,雖然這洋人被他們看到了感人的一幕,但也不能改變他是個十惡不赦之人的事實,畢竟惡人也有兄弟。


    陳沐又如何不明白?


    他朝林宗萬道:“我明白的,今夜,便讓這天,徹底黑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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