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還是一隻素雅的蓋碗,蓋子被捏在廣州將軍慶長的手裏,碗裏頭的茶未涼,冒著嫋嫋的煙,他的另一隻手,夾著一封書。


    他已經反複看了幾遍,卻是遲遲沒有放下。


    過得許久,這位廣州將軍才朝低著頭的譚東華道:“善待牢裏那小子,送給洋人之前,盡量滿足他的一切需求。”


    譚東華有些驚愕地抬起頭來,卻又很快低下頭去,沒曾想到底是讓廣州將軍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


    “怎麽?覺著本官不是這樣的人?”


    譚東華哪裏敢接茬,隻是將頭埋得更低了。


    慶長呲之以鼻,也不多解釋,揮了揮手道:“下去吧,一會兒讓人過來取封信,加急送到廣州去,務必送到總理大臣本人的手裏!”


    譚東華點頭領命,行禮之後,便退後三步,這才敢轉身離開。


    這衙門本該是他的窩,可如今卻被慶長“鵲巢鳩占”,這廣州將軍不愛住別的地方,就喜歡住縣衙裏的內宅,分明有些欺壓譚東華的意思。


    但譚東華老老實實帶著老婆小妾搬了出去,半句違逆話都不敢說,甚至於絲毫不滿都不敢表露。


    走出這縣衙,他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一般,渾身自在輕鬆,巴不得往後再不走進半步。


    正打算迴去,譚東華卻停了下來,讓人到十字街辦了幾個菜色,便往大牢這邊來了。


    陳沐仍舊盤膝而坐,如入定老僧一般,這等姿態,實在與他的年齡有些不符。


    見得譚東華來探望,陳沐也緩緩睜開眼睛來,朝譚東華微微一笑道:“縣太爺今日是來給我吃斷頭飯的麽?”


    譚東華微微皺眉,搖了搖頭說:“要斷頭也不會在我這裏,聽說洋人喜歡用斷頭台,麻煩得緊,那鍘刀又利索,聽說頭滾到地上,眼睛還能眨,有些人頭甚至能喊出話來……”


    陳沐聽得此言,也是微微一愕,不過譚東華很快就意識到玩笑開大了,幹咳了兩聲,又改口道:“不過這些洋人反複無常,說變就變,憑你與伊莎貝拉小姐的交情,說不定會放過你,招你當女婿也是不定的。”


    陳沐搖頭苦笑,卻不再多說。


    牢頭打開鐵門,將菜品和一小壺酒從食盒裏一一取出,擺在了小桌上,便彎腰退了出去。


    譚東華走進來,也不嫌髒,盤腿坐下,便給陳沐倒了一杯酒,又指了指前麵,待得陳沐坐下,才開口道。


    “那一年,曾國荃打下了金陵,報到北京去,老佛爺很高興,打算重賞曾家兩兄弟,恭親王奕?卻說了,這兩兄弟必會功高蓋主,今日打下南京,指不定哪天就摁不住,要打到北京來了……”


    雖說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譚東華身為朝廷命官,與陳沐這也的人犯講起這些,難免有些不妥。


    陳沐卻來了興趣,側耳聆聽著。


    譚東華往後掃了一眼,見得牢頭離得遠遠的,也就肆無忌憚,放開了說話。


    “老佛爺聽了恭親王的話,便下了一道聖旨,非但沒有誇獎,反倒斥責了一通,說他沒有臨陣領兵雲雲,到了後來,才封了曾國藩為侯爵,曾國荃為伯爵。”


    “曾國荃是個一點就炸的火爆性子,自是滿腹牢騷,曾國藩卻時常勸阻自家弟弟,還給他說了個故事。”


    譚東華朝陳沐舉起酒杯了,兩人喝了一杯,他又繼續說道。


    “這故事說的是啊,有個老頭要宴客,使了兒子去買菜,久未見迴來,便尋了出去,卻見得兒子堵在了橋上,對麵是個貨郎,橋太窄,無法並行兩人,二人又互不相讓,便對峙在橋中間,誰也走不得。”


    “曾國藩就問了曾國荃,若你是那老頭兒,該如何應對,曾國荃不假思索便揮拳說,當然是痛打那貨郎一頓,將他踢下河便成了。”


    “曾國藩早有所料,搖頭朝自家弟弟說,這樣要吃官司,鬧將起來,無法及時趕迴去招待客人,頗有些因小失大,做事要懂得思考。”


    “曾國荃不是用腦子的人,頓時煩躁起來,曾國藩就說了,那老頭也想了法子,對那個貨郎說,我家來了客人,等米下鍋,等菜上桌,貨郎哥哥不若先下水避一避,我兒過去了,你也就能過橋,算是皆大歡喜。”


    “貨郎自是不從的,反駁說,為何不讓你兒子下水,當我好欺負還是好騙?”


    “老頭兒說了,他兒子的個子太矮,若是下水,要弄濕肩上挑著的菜,貨郎比較高一些,不會弄濕貨物。”


    “但貨郎又說了,我的貨物可比你的菜要貴重太多了,若是弄濕了,你們賠得起?”


    “老頭見得此法行不通,便朝那貨郎說,不如這樣,我下水去,你把貨物放我頭上,你空身從我兒身邊擦過,我再把貨物交還給你,這麽一來,問題便解決了。”


    “貨郎見得這老頭行動不便,若讓他下水,淹死了,自己可就惹官司了,再說了,老頭一大把年紀,若讓人見著了,難免說他不尊老,便主動下了水,讓老頭的兒子先過去了。”


    一口氣說完這故事之後,譚東華又喝了一杯,這才朝陳沐開口道:“你可聽懂了?”


    陳沐沉思了片刻,這才點了點頭,卻又很快就搖了搖頭。


    他當然聽懂了譚東華的意思,曾家兄弟是有大功的,卻得不到應得的迴報,若照著曾國荃的性子,會真的打到北京城裏頭去。


    但曾國藩卻不這麽認為,忍得一時之氣,懂得適當低頭,挺一挺腰,往後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就如同那老頭一樣,他忍了這口氣,寧可自己下水,看起來是吃虧,但從最終的結果看來,最終下水的還是貨郎,他與兒子實則還是占了便宜的。


    有時候,這口氣真的沒有想象之中那麽的珍貴,也沒有想象之中那麽不可吞咽。


    譚東華這個故事,是想告訴陳沐,讓陳沐暫時忍辱負重,甚至違背原則,做出一些看似吃虧的決定,但最終占便宜的,一定會是陳沐。


    若放在陳沐此時此刻的處境來考量,他就應該答應伊莎貝拉的提議,反正軟弱的是朝廷,賠償的也是朝廷,焦頭爛額的是朝廷,為何不讓朝廷去頭疼洋人的事情?又何苦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寧可被洋人砍了自己的頭?


    譚東華或許並不知道伊莎貝拉的提議,或許他這個故事,隻是勸解陳沐,對目前的處境,要看得開闊一些,想得通達一些。


    但在陳沐看來,這絕不是委曲求全的事情,他不是曾國藩,不會位極人臣,也不會去玩弄這些權謀之術,他隻想問心無愧罷了。


    所以陳沐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譚東華的故事,卻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認同他的觀點。


    不過對於譚東華的好意,陳沐卻是心領的,否則也不會喝他這一杯酒了。


    譚東華見得陳沐這樣的表態,也是輕聲歎息道。


    “我是官,照著職責辦事,也是問心無愧,你陳家那樁案子……”


    譚東華雖然隻是開了頭便不再說下去,但陳沐也明白,他是縣太爺,完全沒必要與陳沐解釋這些,但此時他開口,便足夠說明問題了。


    再者,陳沐如今的身份是陳家遠方侄兒,是林晟的養子陳有仁,知道陳沐真實身份的人,其實並不多。


    譚東華雖然沒有點明這個,但他提起陳家舊案,就已經表明,他是知道陳沐真實身份,而且也接受這個身份的。


    看來何胡勇被撤職之後,果真將陳沐這個身份的難題給解決了。


    當然了,陳沐如今顧慮的也絕非名字和身份的事情,若不能想出解決的辦法,他就隻能接受洋人的審判,說不定果真如譚東華所言,要被洋人的斷頭台,鍘掉自己的腦袋。


    “縣太爺,我明白的……”陳沐舉起酒杯來,迴敬了譚東華一杯,後者鄭重地舉起酒杯來,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那就好……那就好……”


    喝了這杯酒,譚東華也是心情大好,也不隱瞞,朝陳沐道:“你送的那封密信,廣州將軍似乎很滿意,吩咐我盡量滿足你的要求,你且說一說,隻要力所能及,本官都盡力去辦。”


    陳沐也知道,那封信不足以換迴自己的命,更不可能讓朝廷放棄將他送給洋人的想法,但廣州將軍慶長能夠做出這樣的迴應,也算是不錯了。


    陳沐想了想,便朝譚東華道:“也不瞞縣太爺,我確實有個不情之請……”


    “今番被押解給洋人,隻怕是有去無迴,我陳家便剩下我這麽個兒子,我想……被押解的那一天,能不能走僻靜一些的路,最好能經過我家祖墳,我也能看最後一眼,若是可以,還能在囚車上,遠遠磕個頭……”


    譚東華想了想,也沒太大問題,本來押解就想低調一些,以免引發動亂,也是做個順水人情,便朝陳沐道:“放心,這個我先應承下來了。”


    得了如此的迴複,陳沐也就放心下來,待得譚東華走了之後,他便朝牢頭道。


    “這幾日辛苦老哥哥了,一起喝幾杯,吃些肉?”


    那牢頭本就敬重陳沐,也不避嫌,當即坐了下來。


    陳沐見得四下無人,便朝牢頭道:“適才縣太爺應承了我,押解去租界的路上,會經過我家祖墳,讓我在囚車上給爹娘磕個頭,老哥哥能不能抽空去通知我家的老媽子,讓她提前準備些香油紙錢,替我掃掃墓?”


    牢頭沒有迴答,隻是呲一聲抿了一口酒,權當陳沐沒有說過這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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