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越發濃重起來,從水井那邊走進屋裏來,仿似瞬間便陷入了黑暗之中一般,多少有些難以適應。


    旁邊的小廚房裏,傳來哢噠哢噠的聲音,斷斷續續有些光亮傳來,顯得有些陰森。


    鄧鎮海想要到隔壁鄰居家去借火,但又不放心,畢竟此時他已經知道,陳沐這三人隻怕不是來等何胡勇的,而是來尋林福成的!


    這些年來,他也見過太多這樣的人物,他們當中多半是來拜師的,但也有不少來尋仇的,大大小小的衝突也發生過不少。


    早年尚好些,林福成這位大宗師,總是會給這些人迎頭痛擊和血淋淋的教訓,但最近一兩年卻不一樣了。


    林宗師似乎有些懶得出手,又似乎有些厭棄人世的感覺,仿佛巴不得這些尋仇的,能夠奪走他的性命一般,若不是他鄧鎮海小心保護著,怕是宗師早就不在了。


    他對孫幼麟的實力非常清楚,如今又有陳沐這麽個怪胎,加上一言不發的倭婆,若三人聯手,宗師可就危險了。


    想到這些,他也不敢隨意離開,隻是寸步不離地護著宗師。


    隔壁小廚房終於不再哢噠哢噠,漸漸有些煙火氣飄過來,也越發光亮。


    陳沐探頭一看,小小的灶頭前麵,蹲著一個黑衣老婆子,適才哢噠哢噠是她在敲打火鐮,此時引著了灶火,正佝僂著身子,在地上洗米。


    說來也是古怪,身為田莊主人,何胡勇沒有住宅子,反倒要住竹樓,而林福成身為大宗師,雖然住在宅子裏,卻又自己下地放牛,隻有這麽個糟老婆子在伺候日常飲食。


    林福成目不斜視,直接走進屋裏,便坐了下來,仿佛那老婆子是一道陰魂,他根本就沒看哪怕一眼。


    待得陳沐等人都進來了,他便開口道:“沒想到啊,陳家竟然還留有一個……”


    聽聞此言,陳沐也沒有太多的驚訝,因為連孫幼麟都看得出他的路數,身為武道宗師的林福成,是萬萬不可能看不出來的。


    適才氣氛很不妥當,孫幼麟也一直沒能介紹陳沐的身份,陳沐之所以耍那麽多花樣,其實也是在變相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此時看來,這林福成果真與陳家有著莫大淵源,事實上,這也並不意外,因為林福成身為人人敬仰的武林宗師,而洪順堂是武林之中誰也繞不開的巨擘牛頭,若說沒點牽扯,那才是怪事了。


    不過林福成對陳沐並不賞識,甚至出言嘲諷,陳沐也沒有接他的話頭,能進得這屋裏來,已經是不錯的了。


    林福成也是嗬嗬一笑:“看來脾氣還不小,適才老夫若不是故意說些氣話,你怕也不會顯露身手。”


    陳沐此時也冷靜了下來,再看孫幼麟,便知道林福成剛剛隻不過是激將之法,為的是確認他的身份。


    饒是如此,陳沐也不好立馬轉變態度,隻是朝林福成道:“陳家已經支離破碎,眼下又是這樣的局勢,哪裏還敢顯擺……”


    林福成點了點頭:“看來雒劍河這老小子到底還是有良心,否則你也活不到現在。”


    雒劍河乃是何胡勇的本名,林福成這麽一說,想來對何胡勇的野心也是一清二楚的了。


    想起何胡勇,陳沐也是陡然驚覺,如今天色已黑,何胡勇怕是已經散衙,不久就要迴到這裏,也不敢再耽擱,開門見山便將自己的意思給說了出來。


    “小子雖然沒什麽本事,但想要重建洪順堂,完成父兄遺誌,隻是雒劍河找了個替死鬼,李代桃僵,把陳沐的身份給頂了,往後我也不能再‘死而複生’,如今宅子快修好了,想立個名頭,宗師能不能賞光去坐一坐?”


    林福成搖頭輕歎道:“我知道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兒,眼下能開這個口,也是難為你了,隻是……”


    “隻是你要知道,老夫已經退隱江湖,不再過問紅塵俗事,人各有天命,能遇到一兩個貴人固然是好,許多人歹運了一輩子,不也這樣過來了?”


    林福成這麽一說,陳沐也是失望起來,因為老人的意思很明確,陳沐需要自己去奮鬥,他是不會拉扯陳沐這一把了。


    雖然有些失望,但陳沐很快又輕鬆了起來,朝林福成道:“謝謝宗師提點,雖然沒能請您出山,但心裏頭卻莫名暢快了不少,看來求人果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陳沐也是坦率地將此時此刻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而且也確實有感而發,或許正如林福成所言,自己努力拚搏得來的,才最值得驕傲,向人伸手,要麽放低自尊,要麽背負人情,無論哪一樣,都不是輕鬆的事情。


    林福成終於露出賞識的笑容來:“你能這麽想就很好了,很好啊……”


    正要與陳沐勉勵兩句,孫幼麟卻陡然往門外扭頭,蘆屋晴子則按住了短刀的刀柄!


    廚房的灶火已經非常旺盛,火光投照之下,一道高大的身影,擋在了堂屋的門口。


    “何大人,您迴來了!”鄧鎮海也是驚喜,畢竟這件事他拿不了主意,但凡來尋林宗師的,多半是何胡勇自己解決。


    陳沐扭頭一看,何胡勇隱在黑影之中,也看不見他是喜是怒,早先陳沐對何胡勇還有些忌憚,可如今林福成已經拒絕了陳沐的請求,陳沐反倒放輕鬆了。


    “何管帶,過些天我家宅子落成,本想請林宗師去喝杯小酒,不過宗師不去,管帶大人要不過去坐坐?”


    陳沐其實也隻是隨口一說,畢竟何胡勇是官麵上的人,若真請了他去,其他武林同道也就不可能再去參加,非但立不起名目,反倒把武林人都給嚇跑了。


    當初何胡勇送來奠基碑,陳沐也是欠缺考量,如今迴想起來,何胡勇送這塊碑,可不是什麽好心好意,反倒讓武林人都疏遠了陳沐。


    試想一番,何胡勇身為巡防營管帶,竟然給陳家宅子送奠基碑,他與陳沐這個陳家“遠房侄兒”的關係必定不淺。


    武林人可都是見不得光的,又豈會再湊這個熱鬧?


    或許也正因此,那些知道內幕,知道陳沐真實身份的洪順堂兄弟們,也不敢向陳沐靠攏了。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何胡勇是刑堂長老,隻以為陳沐已經投靠了官府,或許還有人認為,陳沐根本就是出賣父兄呢!


    這樣的事情,陳沐解釋了也無人聽,更沒有會相信,而何胡勇要做的就是撇清陳沐與洪順堂的關係,讓陳沐無法接掌洪順堂,又豈會出麵替陳沐辯白?


    陳沐此時發出邀請,無異於破罐破摔,當然了,陳沐也隻是隨口試探,便是何胡勇肯去,他也不會讓何胡勇去的。


    何胡勇走進屋裏來,距離陳沐也隻有三五步,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姿態。


    “今次就算了,你們走吧,以後別再來這裏,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他的語氣很生冷,充滿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陳沐卻不以為然:“何大人,咱們也算老交情了,這樣逐客也未免太沒人味了,我若不走,又如何?”


    陳沐適才讓林福成冷嘲熱諷來試探,如今也是年輕人的好勝心起來了,何不趁著這個機會,試探林福成的態度?


    也果不其然,這裏是何胡勇的私宅,最忌憚的就是外人進出,尤其是陳沐這樣的人,對他知根知底,若讓陳沐再進來,怕是更加不妥。


    他本是刑堂長老,是陳其右最信任的人,而且身份最為神秘,然而陳家覆滅,陳沐落難,他卻沒有扶持少主,而是徹底斷了陳沐接掌洪順堂的路子,陳沐罵他沒人味,可不是正正戳中他的痛處麽!


    何胡勇當即便惱怒起來,逼近了三兩步,走到了陳沐的跟前來,一雙鷹眸就更是淩厲!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手麽!爾等未得應允,擅闖私宅,我可以格殺了你再去報官!”


    他雖然盛氣淩人,但陳沐卻不以為意,嘖嘖一聲:“何大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進來這裏,可是得過允許的,不信你問問鄧大哥?”


    鄧鎮海也沒想到陳沐會將禍水東引,此時臉色也是一陣紅一陣白,趕忙分辯道:“何大人,都是……都是這幾個小東西花言巧語騙進來的!”


    本以為何胡勇會遷怒於他,但鄧鎮海等了許久,也不見何胡勇發作,往那邊一看,何胡勇便一直盯著陳沐。


    “你是看死了我不敢動你!”


    陳沐也挺起胸膛來,渾然不懼道:“反正父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你何大人也是見死不救,多我一個也不多,你若有膽,便殺了我啊!”


    陳沐此言一出,也是足夠令人心酸。


    事實上,陳沐並不喜歡賣慘,但今次是為了試探林福成與父親到底是多深的淵源,與父親的交情,是否能夠抵得過這位老人與何胡勇的交情,故而才做出如此冒險的試探。


    孫幼麟和蘆屋晴子都是老江湖,早早就嗅聞到了何胡勇的騰騰殺氣,兩人如臨大敵,早已做好了血戰的準備,此時也是大氣都不敢喘!


    何胡勇聽得陳沐這等破罐破摔的言語,也是臉色陰沉,右手的手指微微顫抖,仿佛隨時要去抓腰間的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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