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涼,水汽又漸濃,即便不會觀天象,也該知道要下雨了,因為走在院子裏,已經有雨絲飄飛到臉上。


    陳沐到了房前,看著窗上投著燭影,終究是遲遲沒有抬手敲門。


    即便對方隻是個番鬼婆,但到底是個女人,三更半夜敲人家房門,也著實不合適,那是有損名節的。


    陳沐想要轉身離開,但想想自己的處境,也便留了下來,再者,外頭的雨絲已經凝聚成雨點,啪嗒啪嗒落了下來。


    看著這夜雨,陳沐的心也靜了下來,抬手輕輕敲了敲,裏頭很快便傳來了悉索聲,而後便是拉動槍栓的聲音!


    “滾開!”


    陳沐也是苦笑,她沒有問外頭是誰,也根本不理會外頭會是誰,怕是推開門都要吃她一顆槍子的。


    這番鬼婆狠辣得緊,說開槍就開槍,陳沐可不敢冒險去惹她,隻是坐在了門前,輕聲道:“你不該獵殺那頭石虎的,這種牲畜越來越少見了,殺一個少一個,慢慢也就見不到了……”


    在陳沐看來,伊莎貝拉可不是甚麽大家閨秀,更不是洋人口中的貴婦淑女,她比男兒還要爭強好勝,在她眼中,陳沐的價值隻怕還比不上那隻豹貓,所以陳沐便以豹貓為突破口,希望能夠打開她的話匣子。


    也果不其然,提到那隻豹貓,房中的伊莎貝拉果然氣惱了起來,對陳沐的言論似乎非常的不屑。


    “牲畜就是牲畜,牲畜生來就是人類的獵物,這是它的命運,我獵殺它,是自然規律,你在外麵胡說八道什麽!快滾開!”


    陳沐聞言,輕歎了一聲,朝裏頭反駁道:“說到命運,伊莎貝拉小姐應該是貴婦淑女的命,你卻要女扮男裝,與男人一爭高下,你可以不向命運低頭,為何那隻豹貓就不行?”


    “在你與命運抗爭之時,難道就不希望有人能幫助你,扭轉你的人生?你將那隻豹貓當成獵物,你何嚐不是上天的獵物?”


    陳沐言畢,房中卻沉默了下來,陳沐以為這番話觸動了伊莎貝拉的心緒,便耐心等待著,然而裏頭仍舊沉靜,陳沐隻能望門興歎,轉身將要離開。


    此時房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


    伊莎貝拉隻穿著米黃色的睡袍,披散著頭發,遮掩了大半蒼白的臉頰,她赤著白玉也似的雙足,手裏卻端著那杆火槍!


    非禮勿視,陳沐趕忙禮貌地低下頭,然而伊莎貝拉卻走到前頭來,槍口頂了頂陳沐的胸膛,壓低聲音道:“滾開!”


    本以為終於能夠吸引著番鬼婆的注意,誰想到她竟然不吃這一套,陳沐也是心中苦笑,怕是鬼佬的思想與咱們差距實在太大,對宿命之類的思想,理解自也不同。


    陳沐頗有種弄巧成拙的無奈,隻能冒雨離開了。


    心中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本還自信滿滿,誰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


    陳沐早已換下了那套官兵服,讓普魯士敦拿去燒掉,如今身上穿著的是教堂的輔祭袍子,被雨水淋濕之後,也沒衣服可換,隻能將袍子晾在衣架上,光身躺了下去。


    身上到處包紮敷藥,睡姿自是不能太放肆,不過陳沐到底是太累了,沒躺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也虧得陳沐警覺慣了,這才剛淺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便聽到開門的聲音,陳沐趕忙坐了起來!


    房門被打開,燭火被風雨吹得飄搖欲滅,昏暗的燭光之中,是伊莎貝拉睡袍之下若隱若現的好身材,以及那冰冷淡漠的雙眸。


    她仍舊端著火槍,隻是站在門邊,也沒有走到床這邊來,朝陳沐道:“你不是官兵,是逃犯,對不對!”


    伊莎貝拉乃是法蘭西領事之女,普魯士敦估計也隱瞞不了陳沐的身份,更不可能替陳沐撒謊,所以她知道陳沐的底細,也就不足為奇。


    當然了,她也有可能隻是詐唬陳沐,不過陳沐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無論對方是華人還是鬼佬,以誠待人總該是能換來善意吧。


    “我確實不是官兵,但我沒做錯任何事。”陳沐的迴答有些模棱兩可,但卻是事實。


    伊莎貝拉似乎有些厭煩,朝陳沐道:“你們清國人都是奸詐的狐狸,我對你的答案並不滿意。”


    陳沐搖頭苦笑道:“不管你滿不滿意,這都是事實。”


    伊莎貝拉盯著陳沐看了許久,似乎也累了,將槍口稍稍放下,而後朝陳沐問道:“我再問你,你是不是想尋求幫助?”


    陳沐心中驚詫,因為這個事情,隻是他心中打算,從未跟普魯士敦提起過,所以老神甫也不可能與伊莎貝拉說道,也就隻能是這個番鬼婆自己看出來的了。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與伊莎貝拉曾經打生打死,如今深夜去攀扯,用意也太明顯,伊莎貝拉能看出來,也並不奇怪,事實上,陳沐也從未有遮遮掩掩的想法。


    “是,我確實需要你的幫助,我剛才也說了,我並沒有犯錯,但我的親友還在蒙受冤屈,如今轉交給了租界,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放了他們。”


    陳沐本以為會招來伊莎貝拉無情的嘲諷,然而沒想到的是,對方卻並沒有冷嘲熱諷,而隻是意味深長地說道:“西方有句諺語,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想讓我幫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必須付出相應的酬勞。”


    看來這伊莎貝拉也是有備而來,否則適才已經將陳沐趕走,如今又主動追上來,怕是所圖不小。


    但陳沐本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可沒想過伊莎貝拉會無條件幫她,畢竟這些洋人都是唯利是圖,從不講人情的。


    “你想要什麽樣的酬勞?”雖然洪順堂的產業很大,但陳沐如今孑然一身,尚未接掌洪順堂,一文不名,哪裏能付出像樣的報酬?


    隻是想起合伯等人還在困頓之中受苦,陳沐也就硬著頭皮問了起來。


    伊莎貝拉也不含糊,朝陳沐道:“我最近一直在招募勇士,從中選拔扈從騎士,你如果願意跟隨我,我就答應你,把你想要的人放了。”


    “扈從騎士?”陳沐雖然跟著普魯士敦學習西洋文化,但畢竟時日有限,很多東西都沒有講到,不過騎士文化卻提過幾次。


    如今的洋人也漸漸走向開化,騎士文化相對於目今的洋人而言,可謂已經非常複古,但一些貴族和上流社會最喜歡擺弄這一套東西,似乎這種複古的東西,能夠提高他們的品位和文化修養或者社會地位一般。


    不少洋人都喜歡選拔一些擁有特殊才藝的勇士,而後讓他們成為扈從騎士,如同寵物一般相互炫耀,這些騎士或是相貌出眾,或是身懷絕技,亦或者天賦異稟。


    除了招募擅長格鬥的武士之外,他們連數學家和探險家之類的人,都會招募。


    法蘭西是個非常濫情的國度,情人文化是他們非常重要的一環,甚至一度成為他們的主流風尚,無論男女,都以蓄養情人為榮,相互攀比情人的數量和質量,在貴族之中尤其如此。


    不過這種風潮漸漸已經過時,隻是在一些複古派,自詡正宗的老貴族的群體之中,這種風氣仍舊是延續著的。


    貴婦淑女們與其說招募扈從騎士,不如說是在蓄養男寵,隻是這種情況一般都發生在年紀比較大的貴婦人身上,這伊莎貝拉乃堂堂領事之女,又年紀輕輕的,怎麽就開始好這口了?


    伊莎貝拉無論相貌還是身段,那都是非常誘人的,若能與她發生一些什麽旖旎豔事,也不是強人所難,隻是對於陳沐而言,其中的羞辱,卻比其他情緒要更重一些。


    陳沐打小接受的是傳統教育,從骨子裏排斥洋人,所以尋常男兒的那種心理渴求,是用不到他身上的。


    可眼下並不是講情懷的好時候,想要救出合伯等人,就必須做出犧牲,他又沒有別的資源可以進行交換,坦白來說,這個條件已經算是非常值得慶幸的了。


    “做你的扈從騎士,需要做些什麽?”陳沐也想提前約法三章,並不想成為她的殺人刀劍或者走狗。


    “很簡單,一個月之後,我們會舉行一場盛宴,需要一些人來競技助興,這也是每年的傳統節目,我看你有點本領,隻要你能為我贏得競技,我就放了你的朋友。”


    陳沐也是恍然大悟,他早就聽說了,洋人心性冷酷,常常舉辦一些競技比賽,讓場中的拳手相互死鬥,貴賓們則押注,以此取樂,將人當成囚籠中的虎豹牲畜一般看待,沒想到她竟是看中了陳沐的身手,想讓陳沐成為她的角鬥士!


    伊莎貝拉見得陳沐的表情,估摸著也看得出來,陳沐對此是有所了解的,當下也就朝陳沐道。


    “神甫已經派人去送信,我父親的人明天就會來接我迴去,要不要跟我迴去,你自己考慮吧。”


    如此說著,她便扭頭離開,走到房門外,又轉身朝陳沐道。


    “還有,以後別再半夜敲門,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


    望著伊莎貝拉消失於門外的曼妙背影,陳沐也陷入了內心的掙紮。


    他也聽說過,這些洋人貴族四處搜羅能人異士,其中甚至也包括不少異族的大力士和拳擊手,競技比賽更是慘烈如野獸廝殺,自己雖說底子不錯,但年紀到底小了,力量不足,能不能贏得比賽,心裏是沒底的。


    若是無法贏得比賽,就隻能繼續給伊莎貝拉當免費的寵物,合伯等人非但救不出來,他也無法抽身重建洪順堂和調查何胡勇,諸多事情也同樣無法開展下去。


    更何況,為了試探何胡勇,林晟還必須為他和青魚舉辦收養的儀式,還得替父兄家人收屍,若明日跟著伊莎貝拉走了,這些事情都必須要重新計算,又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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