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順九年三月,春光明媚,鶯飛草長,櫻花如雪,千年古都華陽城美如人間仙境。


    一縷燦爛的陽光照射進了澹雅齋,鳥兒在枝頭上嘰喳亂叫。金世安在床上翻滾了幾下,揉揉眼睛,一骨碌爬了起來。


    “娘?!”


    床邊坐著一位身穿華服的美人,歲月在她臉上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尤其是那雙大大的杏眼,還閃爍著少女的俏皮。她愛憐地撫摸著兒子的臉龐,說道:“娘的小乖乖,你總算醒啦?”


    金世安沒有迴答母親的問話,他迫不及待地扯開母親的衣領,看到她光滑細膩的脖頸,才鬆了一口氣。金夫人不明所以,柔聲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做噩夢了?”


    金世安悶悶地點點頭,說道:“我夢到佑元哥、佑真哥都要殺我,我還夢到全家人都…都…”


    金夫人爽朗一笑,說道:“夢到我們都死了?”


    “嗯…”


    “還夢到娘被勒死了?”


    金世安急忙捂住母親的嘴,說道:“還好隻是個夢,要不我就傷心死了。”


    金夫人目光泫,說道:“你的水痘都消了,燒也退了,可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餓壞了吧?娘吩咐廚房做點吃的,下來吃吧!”


    金世安嘻嘻一笑,重重點頭,一下子就翻下床,麻利地穿好鞋子,飛快地跑到滿是春光的院子裏。他不一會兒就跑累了,又一頭紮進母親懷裏,撒起嬌來。


    金夫人撫摸著他的頭,說道:“你要一直這樣健健康康的,娘才能放心啊!”


    “嗯!”他仰起小腦袋,笑出了兩個小酒窩。


    “以後啊,你也別去做什麽官了,文官武官都不做,就留在娘身邊,把映花娶迴來,給娘生一堆小孫子,好不好?”


    金世安急得跳起來:“不行,我還要當大英雄呢!”


    “大英雄讓你爹爹和你哥哥去做,你不適合當大英雄,就陪在娘身邊,一直無憂無慮的,娘也不至於太掛念。你是娘的小乖乖,你發一次燒,娘的心就要碎了;如果你出什麽大事,娘會傷心死的。”


    金世安耷拉下腦袋,悶悶不樂地說:“好吧,可映花脾氣太大,我怎麽把她娶迴來啊?”


    “映花的脾氣才不大呢!是你老惹人家生氣!”金夫人俯下身子,笑道:“你呀,要學會哄女孩子。比如說,春天你就給她折一束櫻花,冬天你就給她折一束梅花。要把最美的花給最喜歡的女孩子,她肯定就沒有脾氣了!”


    “嗯!”金世安點點頭,又露出了天真爛漫的笑容。


    “世安!”


    聽到這熟悉的喊聲,金世安迴過頭,又飛快地朝哥哥跑去。或許是怕夢中的場景上演,他抱緊哥哥,片刻不肯鬆開。金世寧的笑容暖如春風,他打趣道:“怎麽啦?今天是笑嘻嘻,還是小淚包?”


    剛從噩夢中醒來,他的確很想哭,可他在哥哥身上藏了片刻,便歡快地說:“當然是笑嘻嘻!”


    廚房備好了飯,金世寧拉著弟弟去飯廳吃飯。讓金世安意外的是,總是陰沉著一張臉的父親也迴來了,他甚至連衣服都沒換,還是一身戎裝。不過他應該是得勝而歸,看起來心情不錯。金世安見到父親,下意識地往哥哥身後躲了躲。


    金穹粗聲粗氣地問道:“你的水痘都好了?”


    金世安驚恐地點了點頭。


    “不發燒了?”


    “嗯…”


    “過來我試試!”


    金世安誠惶誠恐地走過去,金穹將蒲扇般的大手貼在兒子額頭上,試了片刻,點頭說道:“以後不準生病,要不你娘會傷心的。”


    金世安忙不迭地點頭,金世寧笑著說:“爹,明明你也擔心得不得了,別老拿我娘當借口!”


    金穹幹咳了幾聲,說道:“快來吃飯吧,都要涼了!”


    桌子上擺著一排切好的醬牛肉,一盤清涼的糯米藕,還有好幾盤精致小菜,都是金世安愛吃的。金夫人給兒子夾菜,說道:“你爹聽說你好了,特意去簪花樓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點心,還有,映花命人送來杏花糕,不過你別多吃,身子剛好,還是以清淡為主,吃多了又要積食了。”


    金世安一邊頻頻點頭,一邊狼吞虎咽。金穹忍不住笑了,說道:“這小子吃飯倒是一把好手,不用擔心被餓著。”


    家人都笑了一場,二娘院裏的王嬤嬤來報,說是二夫人快生了。金世安一聽,抓了一個杏花糕,就要去烏竹院。母親將他拉迴來,柔聲說道:“你先吃東西,隻有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啊!”


    “可我想看弟弟妹妹!”


    “以後你會看到的…”不知為何,金夫人眼中又噙滿淚水,她捧著兒子的臉龐,說道:“世安,你一定好好吃飯,不要生病,不要受傷,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娘擔心,好嗎?”


    金世安吃著杏花餅,笑嘻嘻地說:“娘,你別擔心啦,你不是說我壯得像小牛一樣嗎?我怎麽可能會生病呢?我先吃飯,待會兒再去看小孩子!”


    金夫人含淚點頭,一步三迴頭,戀戀不舍地看著兒子可愛的臉龐。金世安開心地吃了幾口,恍然發現,飯廳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不敢再吃了,在偌大的宅子裏飛奔起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喊著:“娘,你們在哪兒?”


    ----


    躺在病榻上的梁翊眉頭緊蹙,渾身抽動,嘴裏念念有詞。映花知道他又做夢了,便將他額頭上的手帕取下,輕聲說道:“世安哥,快醒醒啦!”


    梁翊分不清夢和現實,再加上眼睛上纏著繃帶敷著藥,他什麽都看不到。他不安地說道:“映花,我找不到我娘了,天太黑了,我看不見路,你送我迴去吧。”


    映花心酸地說:“等你好了,咱們一起迴家!”


    梁翊卻很固執:“我家是不是出什麽事了?為什麽我都快疼死了,我娘也不來看我?”


    映花硬著心腸編下去:“…師父最近生病了嘛,她自顧不暇,哪兒能來看你?所以你快點兒好起來,我和你一起迴家。”


    梁翊不再言語,又喊了一會兒疼,才睡了過去。趙佑元強忍咳嗽在旁邊看著,擔憂地問:“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


    映花歎氣道:“有段時間了,要麽整日昏睡不醒,要麽就喊疼,醒了之後就開始說胡話。嫂嫂說他發燒那麽多天,把腦子燒壞了;也有可能是過去的經曆太痛苦,他將自己的記憶封閉在十歲以前了。”


    愧疚又湧上趙佑元的心頭,他坐在床頭,說道:“世安,你別害怕,等你好起來,我讓世寧過來看你,好不好?”


    梁翊默不作聲,這段時間以來,他隻跟映花說話,就連雪影、小金子、梁夫人還有黃珊珊他都不認得了,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孩子的父親,隻說些十歲以前的事。


    趙佑元見他不說話,便知他又睡過去了,給他掖了掖被角,剛要離開,隻聽梁翊說道:“都是騙子!”


    這幾個字陰涼徹骨,全然不似梁翊那般明朗的人說出來的。趙佑元渾身一陣發涼,問道:“你說什麽?”


    梁翊喉結聳動,聲音嘶啞,又重複了一遍:“都是騙子!”


    映花急忙拉開趙佑元:“皇兄,他都快瘋了,你別再聽他說了,快走吧!”


    原來一個人的心傷透了,便不可能再愈合了。梁翊本有很多次機會一走了之,置這些風風雨雨於不顧,但他每次都留了下來,最後卻落得如此心神俱傷的下場。而他這次徹底絕望,是決計不可能再原諒自己了。趙佑元想到這裏,常常徹夜難眠,睡不著時又擔心起另一件事來——那天在正陽門下,映花將梁翊的所有事跡都說出來了,夜秦人肯定不會放過他,烏蘭餘氏後裔也肯定會報複,這樣他們的生活將永無寧日,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們全都送走,製造出他們都死了的假象,讓所有人都找不到他們。


    下次去看梁翊的時候,他將心中所想告訴了雪影和映花,她們二人都理解,但雪影卻無法坦然接受——這樣一來,恐怕就再也見不到弟弟了。但是為了弟弟一家,她決定接受丈夫的提議。


    二月末,梁翊雖然還不願醒過來,身體卻比以前大有好轉,趙佑元便安排他們一家離開。但沒想到二月最後一天,他處理政務到淩晨,悄無聲息地趴在桌子上,待小太監發現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行了。


    趙佑元彌留之際,將映花叫到跟前,讓她號令武林中人嚴陣以待,確保雲冉登基,不能讓高家人得逞。映花垂淚答應,讓他不必擔心,她會盡自己所能保護雲冉。


    趙佑元將病重的消息封鎖得嚴嚴實實的,高瑩並不知情,一直是雪影陪在身邊。而雪影總有種做噩夢的錯覺——丈夫怎麽說不行就不行了?


    她在丈夫榻前照顧,這才發現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他不過才三十四歲啊!再一試脈搏,內髒均已衰竭,乃常年思慮過度、連年征戰所致。這段時間為了不讓敵人有機可乘,他一直強撐病體,部署各項國事,更是將最後一點底子全都耗幹淨了。


    雪影哭了一場又一場,趙佑元笑著安慰她:“你一向灑脫豪邁,眼淚不適合你,別為我哭啦。”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生病了?若你早點兒說出來,或許我還可以保你兩三年性命。”


    趙佑元本想說,她將所有精力都用來照顧梁翊了,若再為自己勞心費神,豈不是太過勉強?但這樣一說,雪影勢必會在自責中度過餘生。想到這裏,他便說道:“人的生命都是有定數的,我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這也算報應吧!”


    雪影無助地痛哭,趙佑元笑道:“雪影,若我效仿秦始皇,派人去找仙丹,說不定會活下去。可那種垂死掙紮的樣子太過寒酸,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那樣。但願我死後,縱我有萬般不堪,你記住的還會是一個坦然麵對生死的我。”


    “我…我會的…”


    “謝謝你把雲冉帶到這個世上,將皇位傳給他,我很欣慰。可他還是個孩子,你要多幫幫他,讓他當一個好皇帝…”


    “你放心,我會盡全力教導他。”


    “我死後,把我葬在西山吧!母親在那裏,我要光明正大地陪著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隻能遠遠地看著西山憑吊。”趙佑元目光極盡溫柔,握緊妻子的手,說道:“雪影,這一生我算計了很多人,唯獨沒有算計你和雲冉。我知道你對我有氣,但是不要再記恨我了,好嗎?”


    雪影淚如雨下:“我不恨你,等雲冉長大了,我就去西山陪著你。給你沏茶,為你做時令點心,也陪你說說話,就像以前在琵瑟山上那樣。”


    “好啊,一言為定,你一定要來陪我,就像以前那樣。”趙佑元最後看了妻子一眼,笑著說:“等你來陪我的時候,就像和順九年相逢的那天,一定會是山河開凍,春暖花開,到處都是鳥語花香…”


    三月陽光明媚,華陽城卻一片素白之色,雲冉穿上孝服,眼睛腫得睜不開。時間過去這麽久,他已經長高了許多,褪去了稚氣,有點少年的樣子了。在母親的訓導下,他強迫自己堅強起來。眾人也很感慨,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年,如何能在一夜間就變得如此穩重成熟呢?


    雲冉登基的時候,是映花幫他整理了龍袍。雲冉走得很穩,可是在走出天健宮的時候,卻停下腳步,迴過頭來說道:“姑母,我怕。”


    映花含淚微笑,鼓勵道:“別怕,你的父親,還有你的祖父都在天上看著你,你走的每一步路,他們都會陪伴你左右。況且,你身後還有母親,有姑母,還有很多忠心耿耿的義士。從現在起,你不必害怕,不必迴頭看,隻需領著大虞百姓一起向前!”


    雲冉聞言,鄭重地點點頭,堅定地踏上了自己的征程。


    國喪期間,太醫院分外冷清,隻有小金子服侍著哥哥。這天小金子剛給哥哥煎完藥,突然發現一直昏睡的哥哥坐了起來,他背對著房門,出神地看著窗外的天空。


    小金子又驚又喜,問道:“哥,你醒過來啦?”


    梁翊沒有迴頭,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吩咐道:“我有點餓了,去給我弄點兒吃的來。”


    跟個木頭人似的瘋瘋傻傻的哥哥終於知道餓了,小金子一蹦三尺高,樂顛顛地去找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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