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次離家太久了,梁翊從未覺得富川如此親切,也從未發現富川的街道如此雅致。認識他的街坊都過來跟他打招唿,噓寒問暖,熱情得讓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先去吉祥餛飩館買了碗餛飩,好久沒吃了,店主王麻子的手藝還是那麽好。他從混沌館出來,開茶館的莫大娘一把拉住他,說道:“剛才有幾個人來這打聽,有沒有弓箭練得特別好,又姓梁的人。哈哈,我就告訴他們,我們這兒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梁公子,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武功,不過人家寫字寫得特別好!”


    梁翊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張英還是查出自己的姓氏了。他顧不上跟街坊鄰居們客套,趕緊朝家跑去。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小巷子,他看到了黃珊珊,她被幾個大漢圍著,不過她舔著糖葫蘆,一點都不害怕。


    “如果我告訴你們,你們真的會把整條街的糖葫蘆都買給我嗎?”黃珊珊穿著一身桃紅色的衣裙,更襯得肌膚雪白,明眸皓齒。


    “放心,我們不騙小孩子,你說,那個梁公子到底會不會玩兒弓箭?”一個大漢彎下腰,盡量笑得和藹可親一些。


    黃珊珊看見梁翊向他走來,麵露喜色,卻不急不緩地說:“你先給我買十串糖葫蘆,表表誠意,我再告訴你!”


    那幾個大漢明顯不耐煩起來,不過領頭的依舊耐著性子說:“好,你跟我們去街上,我們給你買,好不好?”


    黃珊珊又吃了一顆山楂,漫不經心地說:“我逗你們玩呢!那個梁公子哪兒會什麽武功啊?就是一個文弱書生,也就能讀讀書、寫寫字吧!”


    “你不說謊?”大漢狐疑地問。


    “不說謊。我娘說了,如果我說謊,我就胖十斤!”黃珊珊眨著眼睛,一臉天真無邪。


    “看來富川的梁公子,真的隻是個會寫字的書生。”大漢有些失落地直起身子,摸摸黃珊珊的頭,說道:“多謝你了!”


    梁翊走上前,將黃珊珊抱在懷裏,狐疑地看著那些大漢,問道:“你們是什麽人?幹嘛為難我妹妹?”


    大漢冷哼了一聲,拂袖離去。黃珊珊幸福地躲在梁翊懷裏,兩隻眼睛亮晶晶的:“翊哥哥,你啥時候迴來的?你是迴來娶我的嗎?”


    梁翊不由分說奪過她的糖葫蘆,毫不猶豫地吞掉最後一個:“哼,就知道吃這些甜的!當心你的牙全壞掉!”


    “一迴來就訓我,剛才就應該把你賣掉!我走了,不理你了!”黃珊珊嘴上這麽說,身體卻很誠實地留在原地。


    “你走啊!”梁翊衝她做著鬼臉。


    “才不!”黃珊珊又撲倒梁翊懷裏,一臉興奮。


    “那些人是什麽人,你就敢跟他們瞎聊?也不怕被抓走?”梁翊絮絮地問道。


    “肯定是壞人!”黃珊珊嘟著嘴,說道:“他們到處打聽會弓箭的梁公子,我一跟他們搭話,他們就說要給我買糖葫蘆。我娘說了,無事獻殷勤的人,肯定都是壞人!”


    “還挺聰明,跟我迴家!”梁翊吃掉糖葫蘆,不由分說地扛起黃珊珊,碎碎念道:“一個女孩子在街上亂跑,也不怕被壞人拐跑!迴頭跟黃嬸說說,讓她把你鎖在家裏,哼!哎喲……”梁翊說著說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翊哥哥,你怎麽啦?”黃珊珊從梁翊肩上跳下來,關切地問。


    “……你太重了,我腰閃了……”梁翊捂著腰,痛苦地說。


    梁翊扶著黃珊珊,一瘸一拐地迴到家。到家後,他讓於叔把後院那些弓箭靶子全給收起來,不讓外人看到。他擔心父親再訓斥他,也不敢讓人去通報,而是先去給母親請安。沒想到母親喜極而泣,扭頭就把父親給喊了過來。梁大人急匆匆跨進門,見到兒子,鬆了口氣,淡淡地說,迴來就好。


    梁翊頗為納悶,梁夫人拉著他的手跟他說:“於叔迴來時,帶迴了越州戰亂的消息,你爹憂心如焚,托人前去打探,卻也是枉然。你爹擔心地夜不能寐,為你操碎了心。不想前幾天,朝廷竟然傳來嘉獎,說你斬殺夜秦太子,賞賜黃金五千兩,另封你為正六品宣武校尉,這簡直是意外之喜啊!你看,聖旨在這裏。”


    梁翊打開那金黃色的錦帛,一眼就看到了那醒目的玉璽。他沒想到聖旨會來得這樣快,如此一來,他倒是很感激蔡玨。他收起聖旨,挽過母親的胳膊,笑著說:“父親應該十分開心吧!”


    “那還用說!我們本來隻希望你平安迴來,沒想到你竟然立了這麽大的功勞。你也知道你爹,他平時要麽在書房裏待著,要麽就去庫房裏看看,若要出門,頂多去找黃知縣喝個酒。可他這幾天卻把整個富川都跑遍了,哪兒有酒席他就去哪兒,恨不得告訴每個人是你殺了夜秦太子。不過你爹也知道你的脾性,他跟別人說,至於做不做官,還是要看你的意思。”梁夫人眼角都帶著笑,喜滋滋地說。


    梁翊心下感動,沒想到父親竟會這樣理解他。他跟母親說:“賞賜即是聖旨,我豈有抗旨之理?我去告訴父親,過幾天我就去京城上任。”


    過了幾天,梁翊上山跟莊主告別,雲彌山自然萬分不舍,卻也十分理解他——無論是為了映花,還是他妹妹,他總要去京城搏一把的。再說,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到京城查明當年全家被滅的真相。雲彌山無法再攔住他,便問道:“行李可收拾妥當了?”


    “母親已經收拾好了。”


    “盤纏帶得充足?”


    “帶了好多,您不必擔心。”梁翊喉嚨發澀,不敢多說話。


    “我再給你二百兩銀子,京官不好當,上上下下都要打點,出手不可寒酸。”


    “已經足夠了。”梁翊咬緊嘴唇,不讓眼淚落下來。


    “別再說了,我這就讓人去取。”雲彌山舉起茶杯,不讓人看到他的表情,又淡淡地問:“另外,住處可尋好了?”


    “父親拜托他的朋友,在金家的舊宅附近買了一處宅院。”


    “梁大人有心了,這樣也好,你也可以睹物思人。仆人呢?”


    “於叔跟我一同前往。”


    雲彌山苦笑了兩聲,說道:“你如今真是長大了,本來想替你做一些事情,結果什麽都幫不上了。”


    “莊主!”梁翊眼圈通紅,強忍著眼淚。


    “好了,去吧!莫愁前路無知己,天涯誰人不識君?”雲彌山起身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莊主!我梁翊永遠是琵瑟山莊的人,永遠不會背叛!琵瑟山莊若有需要,我依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梁翊重重地磕頭,一連串淚珠砸到了地上。


    雲彌山沒有說話,徑直走了。不知過了多久,梁翊直起身來,擦幹眼淚,心中一片茫然。管家林叔托著一盤銀子,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梁翊站起來,搖搖頭,不想收。林叔勸道:“莊主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拒絕了。”


    “林叔,他不要正好!給他這種人,還不如拿去喂狗!”風遙雙目怒睜,氣衝衝地走了進來。


    梁翊瞪了他一眼,卻沒有反駁他。林叔臉上有點掛不住,說道:“風遙,話別說得太難聽了!”


    “我偏要這麽說!梁翊,你現在翅膀硬了,殘月名氣大了,你又殺了個夜秦太子,就更加目中無人了吧?我們小小的琵瑟山莊,已經容不下你了吧?”風遙冷眼看著梁翊,連珠炮似的發問。


    梁翊轉過頭去,似萬箭穿心,卻輕描淡寫地說:“隨你怎麽說。”


    “好啊,果然,梁大人都不屑跟我們說話了……”風遙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圈卻紅了。他指著梁翊,一字一頓地說:“梁翊,你別忘了,你這條命,是我娘和我姐拚死從閻王手裏搶迴來的!將你救迴來,我娘就死了!你這一身武功,是我爹毫無保留地傳給你的!對我的武功,我爹都沒那麽上心!還有,你在江湖上的名聲,那是我姐夫用盡心思捧起來的!沒有我姐夫,怎麽會有那個名滿天下的殘月!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從今往後,我林風遙跟你一刀兩斷!再也不跟你有任何來往!”


    風遙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結結實實地紮在梁翊胸口,讓他痛到無法唿吸。梁翊蠕動嘴唇,說道:“恩情我永遠不忘,你愛信不信。你不認我這個師弟沒關係,但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師兄。”


    梁翊說完,便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風遙突然向他身後飛去,衝著他的後背就是一掌,梁翊沒有躲,一口血噴了出來。風遙趕緊收住招式,呆看自己的手掌,語無倫次地問:“你,你怎麽不躲?”


    “今天是我對不起你,你怎麽能出氣,就怎麽來好了。”梁翊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喘息著說道。


    “嗬,你還真有本事,說一句話,就能讓人愧疚,可我林風遙偏偏不吃你那一套。你出手啊!你要去做官,除非你打死我!”風遙麵目猙獰,像隻發怒的老虎。


    “師兄,咱來打了十幾年了,今天就別打了。莊主都看著呢,萬一咱倆打起來,他又要數落你了。”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要去那個草包皇帝身邊做臥底了?打探出他的軍報,好助我姐夫重迴華陽城?”風遙恍然大悟,殷切地看著梁翊。


    梁翊擦幹嘴角的血跡,搖了搖頭:“不是。保重!”


    風遙滿臉的失望,沒有再去追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無數畫麵從眼前一閃而過。直到梁翊的背影消失了,他才追了上去,喃喃道:“你……你傷得重不重?”


    “你不要去做官,咱們想別的法子救你妹妹,好不好?”


    “你到底哪天走?”


    “你這一走,我姐夫就斷了一條胳膊,你想想,他該有多難受啊?”


    “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你就是我弟弟……你走了,以後我想打架,都找不到人了。”


    殘陽如血,映出風遙孤單的輪廓。他自言自語了半天,才發現洞口旁邊的大樹上掛著一個東西。他飛身過去,將那個粉色的錦囊打開,原來是一把金製的長命鎖,上麵刻著兩行字:


    “長命百歲


    樂意安心”


    風遙告訴過他,他的女兒,乳名喚作“長樂”。


    風遙握著那把精致的長命鎖,終於沒忍住,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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