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悠跟著那個高大的身影一路走來,竟走上了通向船塢的小徑。


    初夏來臨,道路兩旁的櫻花盛放,卻也正開到荼靡,身邊的草地鋪上了一層薄綃般的淡粉落英,風來,吹起滿地香塵,樹上的花瓣也從高高的枝丫上搖落,如雪紛飛。


    迎麵有人走過來,遞給她一隻雪白的信封,她隻說了聲謝謝,眼睛卻仍失神地望向那個人影消失的地方。


    不過,在拿到信封的一瞬間,她迴過神來,想起這是四年前,還是小女孩的她寫給如今自己的一封信。


    信封一如四年前,珍重封印它時一樣潔白,她用兩根纖細的手指撕開信封,輕輕抽出信紙,想要展開,卻又停下來。


    忽然,她又被巨大的悲傷攫住,她不敢再去麵對,這張小紙片裏藏著的,那個將心靈牢牢冰封起來的小女孩。


    四年後,她和媽媽重新生活到一起了,然而,她渴望的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依然不完整,這世界上本該有兩個最重要人,在這個最重要的時刻一同來見證自己的優秀與榮耀,而其中一個,在她成長的路上永遠缺席了。


    四年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她從漠視一切的冰雪女孩,學會慢慢融化,慢慢長大,自以為擁有強大內心,然而,在每一個重要的路口,卻仍是那樣不可抑製地悲傷難過。


    或許是惱人的微風,將花粉吹落進她的眼中,她隻覺得雙目酸澀淚意上湧,似要將眼中的異物衝走,這是自我防禦的眼淚,還是難過,她一時分不清楚。


    她用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正要開啟手中的信箋,忽然,感到身後有一隻大手輕輕落在她削薄的肩上,她的身體一下子僵了。


    那不是辰辰的手,辰辰的手掌心很溫暖,手指很長,劃船握槳留下的薄繭與她的絲綢裙子摩擦,會有輕微的沙沙聲,而這雙手是冷的,很軟,像變溫動物的身體。


    一點點轉迴頭,她身體微微一震,在逆光中,她一路尾隨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她麵前。


    羽悠努力將眼睛睜得極大,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下落,安靜地流淌過麵頰的淚滴暖暖的,竟然有溫度。


    她強迫自己不哭,這一次,她一定要看清眼前的一切,記住那個男子的模樣,然而,陽光太刺眼,她依然看不清男子的容顏。


    艱難地伸出手,那頁菲薄的信紙連同那個素白的信封從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她一激靈,發現眼前除了漫天飄飛的櫻花雨,哪有半個人影?


    一切都是賣火柴的小女孩,點擦火柴後看到的幻境……


    那頁小小的信紙在風中烈烈舞動,隨著風飄了起來,最終被風吹遠……信箋上一行娟秀的花體小字赫然寫著:“我想在畢業典禮上見到爸爸!那時,我已是更優秀的自己。”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問自己,這次是誰催眠了誰?原來,潛意識中,她也渴望活在虛幻美好的幻象裏。


    這麽想著,她感到釋然。


    彼之真理,我之謬誤,有一些所謂的是非對錯,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分野。


    爸爸,希望你在這個世界的某處歲月靜好吧。


    望著隨風而逝的信紙,她又想起勞倫和白馨蕊,美麗與才華兼備的她們,曾在她的青春歲月中轟轟烈烈走過,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絕世芳華,然而,她們卻在青春最美麗燦爛的時刻就嘎然終止的美好生命。


    與她們相比,自己是何其幸運。


    在a校度過四年的青春歲月,對於她來說是一筆彌足珍貴的財富。


    曾經給予過她溫暖和關心的人和事難以計數,而那些曾經震撼她,影響她,重塑她價值觀的事情,她都不曾忘記。


    正是這些賦予她精神力量,一點點融釋了她心頭的冰雪,讓她重新溫暖鮮活起來,讓她從月亮——一顆的隻會反射光芒的行星,變成了一顆會自己發光,帶給人溫暖光明的恆星。


    莎倫老師的手中剩下的信件已經不多了,她的步子也變得越來越輕鬆。走進主樓一樓大廳,她聽到西翼的學生會會議室裏傳出說話聲。


    “……在過去的一年裏,我們對學校的管理製度、改善餐廳的用餐體驗、圖書館的開放時間等方麵,都進行了卓有成效改革,還給予校內社團不少扶植和幫助,另外……”這種比常人稍快的語速,一聽就是史蒂文。


    查理的聲音聽起來則要更沉穩些,他接著說道:“新學年,學生會的工作就靠你們了。亨利,就像當初你們在競選宣言中說的,要將同學們對多元文化理解和包容的覺知,變為行動,在這方麵,的確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們不遺餘力去做。”


    莎倫老師走到會議室門前,大門敞開著,學生會正副兩位主席正站在屋子中央,給新一屆學生會主幹部召開本學年最後一次會議。幾個低年級的學生會骨幹,手裏拿著筆和小本子,邊記錄,邊凝神細聽。


    辰辰第一個看見了莎倫女士,他看了看牆上的鍾,說:“我們今天的所有議題都討論完畢了,那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裏吧。”


    說著,他走過去,親自請莎倫老師進屋。


    莎倫老師站在兩名在學校權利最大的同學幹部麵前,金色眼瞳滿含笑意,從大紙袋中抽出兩個白信封,一手一個交給他們。


    辰辰微一怔忪,旋即明白,將輕飄飄的信封塞進書包。


    斯蒂文如今已經不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少年,他眼神中多了幾分謙遜友善,深沉高貴,打開信箋的那一刻,他卻放下矜持哈哈大笑起來。


    他大方地將信箋遞給辰辰,辰辰也忍不住笑了,上麵隻寫了一句話:“這個學校又將見證一名美國總統的成長!”


    低年級的同學們從辰辰手裏接過信,仔細傳閱著,他們並沒有笑,依然向斯蒂文和辰辰投來崇拜的眼神。


    辰辰看到莎倫老師手中還有最後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致斯黛拉”。


    如遭電擊的感覺讓他一下子收斂了笑容,斯黛拉,這個名字多久沒被人提起過了?並不是大家的冷漠已將她遺忘在時光的背後,而是因為這個名字包含了太多的淚水和傷痛,令人不敢想起。


    辰辰張了張口,想對莎倫老師說些什麽,但是,他沒有。


    他忘記自己是怎麽走出學生會辦公室的,當他的再度迴神的時候,竟然已經走進雙子星般矗立在校園西側的,兩座藝術中心之間的甬道上。


    他停下腳步,提起鼻子嗅了嗅,似乎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淡的,卻是十分熟悉的香氣,那是很多種花混合在一起的甜香味,百合、路易十四玫瑰、梔子、延齡草、黃水仙、還有金光菊……他曾在走近白馨蕊的時候,聞到過這種氣味。


    他抬起頭,向白馨蕊經常練習長笛的琴房張望,期待著還能看到那個俏麗的身影,還能聽到那仙樂般的笛聲。


    門廊前的那棵白橡樹又高大的粗壯了不少,樹下一叢叢鳳仙花在陽光下麗色驚人,他依稀記得,某個夏天,白馨蕊和艾米吵吵鬧鬧地將這種花絞成汁水,坐在維多利亞樓的門廊下塗染腳指甲。


    如今,花依然開得那麽濃豔,人卻已經不在了。


    憶及美好,痛入骨髓,辰辰難過地閉上眼。


    他長歎一口氣,白馨蕊永遠也不會收到那封穿越時光的信了,她在信中對四年後的自己說了什麽呢?他想,這些都不再重要了……


    忽然間,他有了一種在阿舍洛特河上劃船劃了十個來迴後的疲憊感,他扶著甬道旁的一張長椅緩緩坐下,手在書包夾層中摩挲,拿出了那隻再普通不過的白色信封。


    展開那頁薄薄的信紙,隻見上麵寫到:


    “江睿辰:


    時光荏苒,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意味著四年的高中生活已經接近尾聲,我時刻在想,未來的你會是什麽樣子?


    在廈門市,你是學習很牛又考上了美國名校的小牛娃,到處去做演講,接受各種鮮花和掌聲,其實,我知道,你心裏很虛。


    迴望之前走過的十五年,走過的每一步,度過的每一小時,上的每一堂課……幾乎都是在媽媽的精心規劃縝密安排下完成的。你當然要感謝爸爸媽媽的無私付出,但是,你長大了,應該想想怎麽去走自己的路。


    來到了a校才知道自己有多平凡。除了學習,你幾乎什麽也不會,就算一直引以為傲的學習,恐怕也不足以讓你在這裏得到一個學霸的美名。既然上常春藤名校是你從小到大的目標,真得加把勁兒了!


    這可不是說說而已,各方麵都需要不斷努力,出國是你當初自己認定的方向,就算再艱難也不要忘記初心。


    a校是個有趣的地方,如果你一直呆在自己老家的那座城市,就沒有機會認識身邊這些人,不會知道外麵的世界這麽大。


    我希望四年後的你,能像陳義廷那麽強壯,能像潘文瑾那樣博覽群書,像珞羽悠那樣多才多藝,像斯蒂文那樣精通政治,能像學生會主席威廉那樣受人矚目……至於像白馨蕊那樣,將來某一天也能為學校捐一座樓,恐怕就是癡人說夢了。


    定了這麽多目標,會不會太貪心了?其實,我更期待的是,能和這些有趣的靈魂成為一輩子的朋友。


    江睿辰寫於某年某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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