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樹……”說完這句話,羽悠忽然緘口不言了。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這棵樹吸引了過去,它樹幹粗壯堅固,枝葉繁茂,像一把巨傘幾乎要遮蔽整個世界。她無法確定這是棵榕樹還是栗子樹,隻是用心去感受它的美,它周身上下充溢著生命力,春天在它茂密的樹冠上,夏天在它茂密的樹冠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它茂密的樹冠上……


    善解人意的大鳥慢慢降低飛行高度,羽悠滿心喜悅地飄落到樹冠頂端,忽然,她發現,看似茂密的樹葉下麵竟然是空洞。葉片承托不住她的身體,她順著枝葉的縫隙往下跌落,失重的感覺讓她害怕,她伸出手試圖抓住身旁大樹的枝椏,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那些枝椏觸手即斷,抑或是劃在她身體上,令她刺痛得流出了眼淚。


    終於,她被一根巨大而光滑的藤蔓接住,藤蔓上又涼又滑的露水將她單薄的裙衫打濕了,她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螺旋狀的藤蔓綿軟溫柔,像一根巨大的中樞神經,又如同母親的肌膚,帶著一種堅強而慈愛的力量包裹著她,令她心中有種莫名地感動,淚水突兀地從眼中滾落下來。


    她乘著滑梯般的藤蔓繼續向下,眼前越來越黑,感覺自己正在滑向不見底的深淵。周遭的溫度在不斷降低,她的手和腳漸漸變得冰涼,繼而身體也感到徹骨的寒冷。她卻沒有任何力量阻止這種下滑,她不知道這個深淵的盡頭是什麽,恐懼和無助攫住了她的心。


    忽然,她*的足被迸裂的小火星燙了一下,低下頭一看,金紅色的,滾燙的岩漿正在從地心深處向上翻騰,舔舐著洞穴的岩壁,令她的身體時而灼熱難當,時而冷得打顫。


    在地心的火焰照射下,羽悠清楚地看到,狹窄的洞壁竟是皚皚白骨和醜陋可怖的骷髏堆砌而成。


    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馬上要埋身於這堆枯骨當中,絕望侵染了她血管中流淌的每一滴血液,傳導到身體的角角落落。


    “不要怕,有人來搭救你了!快離開那棵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希爾夫人的聲音仿佛是透過擴音器傳進洞穴來的,語速異常迅疾。


    話音還未落,羽悠就感到腳下的世界正在折疊變形,成了一片汪洋火海,而上麵的藤蔓燒焦枯萎,白骨的洞壁正在扭曲著向她傾斜、收束。


    一個白衣飄飄的仙女不知從何處幻化而出,就在她的正上方,她努力向上飛,仙女伸手拉住她的那一刹那,身上的灼熱和爆寒的感覺瞬間消失了,強烈的意誌力告訴她,她得到了救贖。


    源源不斷的黑色能量仍從世界底部不斷往上躥升,羽悠被白衣仙女拉著,終於從豎直的洞口中掙紮而出。


    她睜開眼睛努力尋找著希爾夫人口中的安全所在,剛才那個美妙的新世界如果一個被摧毀的巴比倫空中花園,斷壁殘垣,滿目瘡痍……


    可能是等了太久沒有聽到羽悠的迴音,希爾夫人焦急地問道:“你找到安全的地方了沒有?”


    羽悠茫然四望,果然看到在冒著焦糊味的廢墟中,盛放著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一叢叢,一簇簇是那樣嬌豔欲滴,鮮潤飽滿,在薰衣草花園的中央,是一樁白牆紅屋頂的房子,一個她極為熟悉的地方。


    “找到了……”羽悠下意識地迴應著她的催眠師。


    “走進去,看看裏麵有什麽?”希爾夫人果斷地下達著指令。


    白衣飄飄的仙女站在薰衣草花園中央,向羽悠張開手臂,臉上還帶著善良甜美的笑意。


    羽悠打量著那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子,那正是他們在法國的家。


    停住腳步,無數迴憶湧在心頭,堆疊在一起,瞬間,她感到自己就像風中單薄脆弱的花瓣,正在一點點淩亂、凋落。


    她閉上眼睛,試圖將那片薰衣草花田和房子驅趕到視線之外。


    “進來吧。”羽悠緊緊閉著雙眼,分不清這是希爾夫人的聲音,還是仙女的聲音,這聲音蠱惑著她,誘導著她。


    “不!不能……”說著,羽悠的眼淚簌簌地流淌下來,她的意識告訴她,這種哭泣不是催眠之下的情景,而是她真的流淚了。


    “你累了,進屋休息一下吧……”這究竟是誰在和她說話?


    此刻,她的心神早已紛亂如麻。


    “不,我不能……”她的聲音沙沙的,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裏的淚如同小溪,還在汩汩地向外流淌。


    她害怕、痛恨,卻不得不留在這裏,無能為力和巨大的悲哀侵襲著她。


    “你媽媽就在這幢房子裏等著你……”那個聲音試圖加深對她的勸誘。


    “不,不可能……我已經兩年零九個月沒見過她……她……”羽悠說不下去了,淚水順著麵龐流淌到脖頸,沾濕了身上的衣服,涼冰冰地帖在她胸前。


    兩年零九個月,希爾夫人驚異於這個女孩在夢境中,居然還保持這一份強大的清醒。


    羽悠想掙紮著離開這種恍惚的境地,然而,她渾身脫力,完全不受意識的支配。


    希爾夫人早已看出了她強烈的不適,知道不能再讓她如此煎熬,便開始做退出催眠的引導:“深唿吸,不要著急,慢慢來。一會兒,我數五個數字會把你喚醒。在離開這裏之前,請你堅定地告訴自己,你的家人永遠都是愛你的……”


    “不,我不能……”羽悠的聲音微弱到幾不可聞。


    希爾夫人按動遙控器,將音響中的催眠音樂更換成治愈解壓的鳥語聲和流水聲,開口說道:“現在,在離開之前,先把心裏的煩惱和痛苦全丟棄在在這裏,醒來後,將會感到愉悅放鬆,精神飽滿……”


    靜謐。


    “好,我現在開始數,1……活動一下手指和腳趾……2,馬上清醒過來了……5,真正醒來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羽悠覺得渾身酥軟,沒有力氣,腦袋也有沉沉的。


    淚水已將她的衣襟浸透了,她感到無比震驚,她真的在催眠中哭了?在記憶中,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麽痛快淋漓地哭泣了。


    接過希爾夫人遞過來的麵巾紙,默默揩掉臉上的淚痕,羽悠輕聲問:“我到底說了些什麽?”


    希爾夫人又從紙抽盒裏為自己取出一張麵巾紙,輕輕沾拭著臉上因出汗而形成的浮粉,慢慢說道:“你隻是描述了催眠中的情境,起初,一切正常,在看到樹和房子的時候,你的情緒開始發生變化,由單純的驚懼、害怕,變得異常的痛苦、悲傷,甚至絕望,這讓我意外……”


    “樹和房子……”羽悠喃喃念著,試圖從弗洛伊德椅上坐起身,卻感到眼前一陣發黑。


    “小心!等能量迴到身體上再起來,一定要慢一些。”希爾夫人扶她躺下,問道:“你是想問,這兩個意象暗示了什麽嗎?”


    羽悠凝望著天花板,手指按著酸脹的眉心,點點頭。


    “在你的描述中,那棵樹在你的精神世界中央,美倫美奐,遮天蔽日,我們通常把樹理解成生命的根源、生靈的守護者,甚至是母親。房子之類的意向通常指向家的概念……””


    羽悠的眼睛裏有一輪光明倏然一閃,瞬間寂滅,她疑惑地看著希爾夫人。


    在催眠狀態下,她不曾向希爾夫人描述過跌入洞穴的細節,然而,被樹藤溫柔環繞的感覺,確實曾讓她想起了久違的媽媽,那一瞬,在腦海中,兩者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契合。


    希爾夫人看著羽悠臉上的微妙變化,試探著說:“你看到樹之後,雖然沒有繼續描述,我卻能感受到,你進入了一種萬分糾結的失控狀態,唿吸聲很重,心跳也很急,好像是被某種東西困在裏麵,我不得不叫你離開……”


    又在躺椅上將息了片刻,羽悠感覺到四肢能用上力氣了,便緩緩起身坐迴到沙發上。


    希爾夫人捧過一杯花果茶,茶湯早已涼透了,羽悠卻一飲而盡,清涼酸甜的液體從喉間滑過,如同瓊漿玉液。


    “你是個很難被引導的個體,我不得不改變了原來的計劃。這次催眠主要是想了解你心中的症結所在,在你異常豐富的精神世界裏,或許是親情方麵的某些問題一直困擾著你?”希爾夫人聲音依然像音樂般富有韻律。


    羽悠垂下眼簾沒有說話,這個反應看在希爾夫人眼裏,已經無需當事人言語作答。


    希爾夫人又問道:“另外,你應該有過敏症,過敏源是芒果,對嗎?”


    “是。”羽悠很驚訝,這個判斷太精準了,她簡直無法想象希爾夫人是如何得到的這個結論。


    然而,她卻顧不得細想這些,因為,對於催眠中產生的夢境本身,她還有重重疑問。將杯中的花果茶喝幹,她平靜發問道:“那麽,帶我離開困境的仙女又代表什麽呢?”


    “一種外界的力量,沒有特指性,有可能是你的朋友、知己、親人,當你自己不能解決自己的困境時,你會受到外界的幫助和引領。”希爾夫人溫柔地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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