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上鎖,她拿著信跑上了樓。


    甩掉大衣和運動服,她先去浴室洗了個澡,將身上的疲憊和汗水通通衝刷幹淨,然後,套上寬大而柔弱的白色圓領毛衣,褲腳帶螺紋束口的白運動褲。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擰亮台燈,打開電腦,正準備繼續寫完拉丁語課上的論文,忽然,她想起遺忘在客廳茶幾上的那一堆信件,便起身走出去,將它們拿進裏屋。


    隨手將台燈的光線又調亮了一些,她開始一封封分揀信件。先將沒用的廣告頁丟進垃圾桶,剩下的一小摞信被她細心地分成兩堆,一邊是她自己的,她每一封都拆開,大致閱讀一下上麵的內容;另一邊是她室友的,就按郵戳上顯示的時間順序整齊排列好。


    書桌上的化妝鏡裏,映出看信人的半張側顏,高挺的鼻尖上冒著細密的小汗珠,深棕色的眉毛讓眉峰看起來更加柔美,忽然,鏡子裏的她緊緊抿了一下嘴唇,手裏分揀信件的動作停頓了。一封左上角印著朱紅色校徽的信封赫然映入眼簾。


    預備學校的優等生對這個校徽都不會感到陌生,那就是常青藤名校之一的布朗大學。


    看到校徽的一刹那,勞倫提交ed申請時的記憶又如潮水般浮現在她眼前。


    贏弱不堪的女孩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纖細的中指緊張兮兮地在銀色鼠標麵板上遊走,卻遲遲不願按下提交按鈕。電腦屏幕上,是已經檢查過十幾遍的網申內容。


    “好啦。你非要等到ed截止日期的最後一秒鍾才肯提交嗎?”羽悠看了看馬上就要指向午夜十二點的鍾表指針,催促著。


    勞倫的食指在鼠標板上哆哆嗦嗦地一點,“啪”的清脆響聲過後,不等顯示提交進度的小圓圈轉完,勞倫就從椅子上起身,神經質地一把抱住羽悠。


    亢奮地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辛西婭,我緊張成這樣,你一定在笑我。你不知道,布朗大學對我來說,就是櫥窗裏那件最漂亮的衣服,感謝上帝,讓我現在至少還有權利覬覦那件華服……”


    勞倫緊張的原因和成千上萬的申請者不一樣,羽悠不愛哭,但聽了她的話,淚水也在眼圈裏打起轉轉,一顆晶瑩的淚滴,在她印著布朗大學名字的新運動罩衫肩頭留下了一片水漬。


    勞倫笑盈盈地低頭看著羽悠,用冰涼的指尖抹掉她臉上的淚滴,嗔怪道:“你這個傻丫頭,有什麽可哭的?答應我,今後,人生的每一天都要用雙倍的開心去度過,記住,你授命接替我享受和保存我的那一份快樂。”


    羽悠拚命點頭,每一次點頭,都有淚滴不能自已地落下來。


    勞倫撐不住久站,重新坐迴到椅子裏。她像姐姐那樣握住羽悠的手,那雙手從手心到指尖都是冷的,幹瘦的手指骨節畢露,手背上血管縱橫,條條分明,令羽悠看著心疼。


    她輕輕拍了拍羽悠潤澤柔軟的手,輕笑一聲自嘲說道:“別這麽難受好不好?否則,我會以為,你像咱們學校其他同學那樣在同情我。事實上,死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我並不懼怕有一天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令我寢食難安的是,隨著這具身體的消失,我也不得不關閉自己所有的思想和體驗,不能再去感受和感恩來自外界的愛與美好,更不能去給予和迴應。”


    手裏攥著薄薄的信封,羽悠側過頭去,看向身旁空著的座位,輕聲說:“可是,你的靈魂會永恆。”


    短短一個月,物是人非,美麗而孱弱的女孩早已和她天人永隔,思念襲來的時候,隻能想象著她們在一起的時光,對著虛空中的她說話。


    心頭湧起一陣傷痛,淚水瞬間漫上眼簾,她的眉毛不受控製地輕輕抽動起來,羽悠閉上眼睛,拚命深吸氣,仿佛這樣就能把淚水逼迴心裏。


    她不能對著這封信哭泣,這很可能就是勞倫等著盼著的布朗大學錄取通知書。


    如果此刻勞倫在天堂看到她狼狽哭泣的樣子,一定會打趣她:“收到錄取通知書,該開心才對,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今後,人生的每一天都要用雙倍的開心去度過。”


    伸手從勞倫的書桌上拿起精美的琺琅鏡框,她和丹尼爾笑得那樣燦爛美好。


    窗戶上,是勞倫病中逞強掛上去的紫色窗紗,被撕開的部分還掛著細細的絲狀纖維。


    梳妝台上擺著她曾經用過的口紅,那種熟悉的花汁甜香還縈繞在羽悠鼻端……


    勞倫曾坐在飄窗旁的沙發上對她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活到十八歲,如今,願望沒能實現,她就像個仙女般飄然而去了,懷著對這個世界無限的留戀和不舍……


    整間宿舍裏充滿了勞倫的氣息,而在羽悠心裏,和勞倫相處兩年留下的記憶遍布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她感到一陣窒息……


    ***


    車間東側一台切割機正隆隆地運轉著,義廷戴著深藍色寬簷兒網球帽、透明的全遮蔽式護目鏡和隔音耳罩,站在機器前,手握金屬板兩端,將一塊反著光的金屬板材,對準機器上飛快轉動的刀刃。


    他雙眼眯成一條縫,透過金屬劇烈摩擦產生的火星,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裏合金板上的劃線,在切割刀下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合金板。由於太過專注,就連火星飛濺到他的手套和衣袖上,也並不在意。


    身旁的工作台上,切割好的合金板材越堆越高,當手裏最後一塊合金板也切割完畢,他滿意地關上機器,摘下帽子、護目鏡和耳罩,兩手在耳朵上按壓了幾下,仍感到腦袋裏嗡鳴不止。


    顧不上喝口水,他將新切割好的板材運到電動砂輪機旁,略一尋思,卻並沒有開機,而是自己坐到旁邊的木質工作台前,掏出銼刀一個個打磨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義廷感到口渴,伸手去夠他的保溫玻璃杯,擰開蓋子吸溜吸溜喝著裏麵的茶水。


    無意間一抬頭,竟發現文瑾站在工作台對麵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義廷一個激靈,水杯在手裏晃了晃,裏麵淺棕色茶湯滴在工作台的金屬板材上。


    “啥時候過來的呀?咋不吱個聲呢?嚇唬人啊?”他責怪道,說著反轉手腕揪起工作服袖子,擦去金屬板上的茶水。


    “看你那麽認真,不敢打擾你呀。話說,我真的這麽可怕嗎?”文瑾說著,拿起工作台上的一塊合金板當鏡子,照著自己的模樣。


    合金板隻能照出個約略輪廓,文瑾卻還在那裏自顧自臭美,全然沒注意到自己腮幫子上粘的一塊灰塵。


    “我也沒說你可怕呀。”義廷說著,將兩隻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從工作台的紙抽盒裏抽出一張麵巾紙,抬起屁股,將文瑾臉上的汙漬認真擦去。


    “我說,這不是有砂輪機嗎?怎麽還手工打磨?”文瑾嗔怪著,伸手一指旁邊的設備。


    “要是鋁合金板我早就上機器了,鈦合金板這麽貴,還是手工打磨更有準頭。”義廷說著,將一塊打磨好的合金板遞給文瑾。


    義廷這個人節儉,文瑾每次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螺絲釘,收工前,他都會趴在地上找半天,然後,一枚一枚地收集起來,吹掉上麵的灰塵,珍重地重新放迴盒子裏,嘴裏還念叨著:“這都是美金啊。”


    文瑾抿唇,仔細看著手裏的板材,讚道:“不錯,活兒越做越漂亮了。”


    聽了誇獎,義廷臉上越發喜滋滋的,他指著工作台上的一摞合金板,毫不謙虛地自吹自擂起來:“老大,你瞅瞅,這些料可都是從一張板材裏尕下來的,咋樣,我是不是很會省料?”


    “要說節省材料這件事,我可是誰都不服,就服你!咱們又不是nasa那種財大氣粗的地方,不能拿著貴材料可勁兒用。”文瑾說著,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杯蓋,為自己倒了一滿蓋茶水,輕輕吹著上麵的浮末。


    義廷連忙點頭附和:“可不咋地。為了省錢,你不是也改了好幾處設計嘛,現在,咱這飛機隻有機身隔熱板、導風罩、機尾罩、油箱和緊固件上用這種板材。”


    文瑾小口小口地喝著茶水,彎成新月的眼睛看著義廷,她的頭發比以前又長了一些,低頭時,烏黑的發絲遮住半邊嬰兒肥的麵頰,義廷覺得,她的樣子越來越耐看。


    “好了,休息結束。你慢慢打磨把,我今天得把機艙中段的pvc管子排布完。”說著,就一頭鑽進了不遠處一個尚未蒙皮的機艙中段框架中。


    義廷戴上大口罩,開始用銼刀精心打磨著手裏的板材,仿佛這並不是什麽飛機部件,而是上等的藝術品。見文瑾那邊半天沒動靜,義廷怕她幹活嫌悶,便和她拉起了家常:“哎,我說,老大,你小時候有沒有特愛吃,沒吃夠,現在想也吃卻不著的東西?”


    文瑾蹲在縱橫交錯的龍骨間隙裏,將pvc管從絎條的圓孔間穿過去,又在管壁和固定絎條的縫隙裏打上一層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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