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悠心疼她拖著病弱的身體,每天睡眠不足五個小時,總勸她,早點睡,多休息,如果不是緊急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再做。


    勞倫不聽,還美其名曰,這叫“達芬奇式睡眠法”。


    精神好些的時候,她還會心大地自黑,說:“我現在可是把每一天都當作末日來過的,你不知道這樣做的好處,那就是每天都充滿激情,效率極高,還不會犯拖延症,你說,這是不是最大化地彰顯生命的價值?”


    每每看見勞倫大甜心招牌式的笑容,掛在她那日漸形銷骨立的臉上,羽悠就想衝進廁所大哭一場,但是,她努力克製著自己。勞倫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她要陪著她把那些日子活出快樂和光彩。


    看著甜甜入夢的勞倫,羽悠不忍心叫醒她,她拿起粉撲,蘸上散粉,輕柔在她憔悴幹枯,失去水分的麵頰上拍勻,又習慣性地從她化妝包裏拿起一隻豹紋管睫毛膏,隨即又放下。她的頭發早已脫落殆盡,睫毛也掉得很厲害,恐怕已負荷不了粘稠的膏體。


    定期的化療讓勞倫孱弱不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拖著病弱的身體考了一次act,並且取得了33分的好成績,這讓她離自己的夢想大學又近了一步。


    勞倫提前申請了羅德島藝術學院和布朗大學的一個聯合項目,申請者中那不到6%的錄取者,將會同時就讀於這兩所頂尖大學,在五年內修完兩個非常艱難的專業,並完成一係列跨學科的嚐試和研究,最終獲得兩個學士學位。


    全美熱愛藝術設計和人文科學的優秀學生,都對這個項目趨之若鶩,因而造成他們的補充文書內容一年比一年多,題目也一年比一年更變態。


    勞倫整天伏在電腦前寫啊寫的,羽悠不敢去想,以她的身體狀況,是否還能撐到明年夏天,走進自己夢想的學術殿堂,這種執著的精神,卻著實令羽悠動容。


    勞倫眼皮輕顫了兩下,還是沒醒。


    羽悠從梳妝台上拿起一隻巨大的白貂毛粉刷,輕輕調勻貝玲妃大風車胭脂,從她突出的顴骨掃向她整個麵頰。勞倫臉上呈現出淡淡紅暈,立刻有了一絲生氣。


    盡管在羽悠看來,勞倫的容妝已經足夠完美、自然,當她轉頭看向鏡子,鏡中的睡美人看上去仍是眉目淡遠,仿佛畫布上一堆輕易就能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線……


    兩大顆眼淚終於從羽悠眼眶中簌簌落下,她慌忙擦拭著。


    一會兒,丹尼爾就會來學校接勞倫參加返校節晚宴和舞會,時間不多,她必須抓緊。


    她拿起眉筆,在勞倫淡淡的眉間細細描摹,又朝手心裏倒了足量的貝玲妃紅玫瑰胭脂水,在她頰畔層層渲染,還順便將眼影加深了兩個色號……


    妝台上的十幾隻唇膏最令羽悠感到舉棋不定,她一隻隻打開,又失望地合上,最後,決定選那隻揉進了陽光的橘粉色,將它一點點塗抹在勞倫幹澀的唇上。


    再次將目光投向鏡子中,羽悠感到泄氣,盡管她已經使出了她化妝的最好水平,勞倫看上去仍像個塗了蠟的假人。


    她跌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抹眼淚,對自己差強人意的化妝技術感到懊惱,想起兩年前的那個鬼節,勞倫信手拈來的鬼新娘妝曾經驚豔了全校。


    一念急轉,“鬼新娘”幾個字在她腦子裏反複出現,令她感到一絲不祥。


    桌上,勞倫的手機嗡嗡嗡地響了起來,勞倫被鈴聲喚醒,一看來電顯示,不禁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你看,他等不及了。”


    羽悠挽著粉墨濃妝的勞倫的從樓上往下走,與其說是挽著,不如說是摟著她的後腰,將他架著往下走。


    勞倫努力打起精神,腳下仍軟綿綿的,很是虛浮。


    羽悠幫她提起長長的裙裾,才發現,兩個月前,紐約著名華裔婚紗設計師王薇薇,剛剛為勞倫量身定製的露背羽毛禮服,穿在她身上顯得肥大不堪了,裸露出來骨骼分明的後背更是令人無法卒睹。


    羽悠歎息一聲,從前,任何禮服都能駕馭的勞倫,在這件設計並不算繁複的禮服重壓下,就像個弱不勝衣的布娃娃。


    兩人剛走過樓梯的最後一層折返,就看到丹尼爾站在樓下,憂鬱而深情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樓上。他修長的身材上穿著一套鉛灰色西服,深藍色襯衫,黑色領結,配上飄逸的金發,看上如同一位童話故事中的王子,手裏捧著一束鮮紅的厄瓜多爾玫瑰。


    那種紅要比尋常的紅色更加濃豔,不知為何,羽悠卻不忍去看,她覺得,那是一種很令人傷心的顏色。


    等不及勞倫一步步走下來,丹尼爾像陣風一樣躍上幾節台階,將勞倫打橫抱起來,下了樓。


    打開維多利亞樓的大門,午後的陽光為美麗的校園鍍上一層燦爛的金色,綠色的草地,一幢幢童話般美麗的紅磚小樓的宿舍,草坪對麵巍峨聳立著洛可可風格的主樓,後古典主義的圖書館,那白色的拱門兩側爬滿了大片濃綠色的常青藤,巴洛克風格的餐廳就在湖的對麵,再遠一點,是喬治王風格的視覺藝術樓和表演藝術樓,它們像一對雙胞胎從一片樹影隱約露出凝重的絳紅色……


    丹尼爾拖著勞倫的手,兩人徜徉在綠茵茵的中央大草坪上,勞倫飄逸的長禮服裙裾迤邐拖在身後。


    羽悠站在樓門口遠遠地看著那一對璧人,他們漫步在校園裏的畫麵就是一闕詩詞,瞬間令羽悠錯覺時光倒流,迴了十八世紀的歐洲。


    勞倫和丹尼爾走到了湖邊,隻見丹尼爾將勞倫抱上秋千,他在旁邊替她輕輕搖動著,一棵細高的加拿大秋楓樹落下大片紅色五角形葉片,點綴了勞倫潔白的禮服。


    不遠處,傑夫拿著一隻鏡頭巨大的相機,拍下了兩人嬉戲的美好畫麵。


    空降成為戲劇社的第一把手,奧利弗總覺得內心不難安。


    值得欣慰的是,剛才,作為社長,他主持的第一次會議還算成功。


    一周前,他將五個劇目的內容介紹,放在戲劇社的網絡平台上供大家提前了解。經過今天下午的熱烈地討論,和最終投票,終於決定了今年春、秋兩季的排演劇目,還敲定,將春季大戲同時作為參加州高中生戲劇藝術節展演的劇目。


    令奧利弗意外的是,竟有一位猶太裔的小男生主動請纓,協助奧利弗一起進行劇本的再度修改和打磨。


    就在奧利弗宣布會議結束之前,他忽然注意到,戲劇社少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成員,便問道:“斯黛拉去哪裏了?”


    聽到斯黛拉這個名字,剛才還熱烈討論的戲劇社成員們瞬間集體沉默。


    奧利弗看到,艾米灰藍色的大眼睛裏蒙上了一層淚水,立刻有種不詳的預感。


    他唿吸有些急促,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戲劇社的每一個人,八、九新生們大多一臉懵懂,幾個老社員卻在他目光的掃視下,漸次低下頭。


    “怎麽啦?你們怎麽都不說話?”奧利弗焦慮地搓著手。


    “她……死了……”艾米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是自殺……”小雅各布啞著嗓子說。


    “從他爸爸捐助的科學樓頂層跳了下來……”彼得補充道。


    還沒等奧利弗來得及反應,接踵而來的迴答險些將他擊倒。


    “為什麽?我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說話間,奧利弗感覺溫熱的液體從他的眼中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他伸出無名指去抹,腦子裏卻滿是白馨蕊俏麗而稚氣的笑容。


    關於這件事,辰辰和薇薇安對他隻字未提,大概是不願意再度陷入悲傷的迴憶吧。


    “這恐怕永遠都會是個謎。”艾米說話時,眼睛紅紅的,即便作為白馨蕊曾經的閨蜜,她也給不出像樣的答案。


    白馨蕊死後,原先的閨蜜四人組少了核心人物,塑料姐妹花的情誼也走到了盡頭。阿曼達忽然開始潛心學習,還加入了校刊編輯部;胖維姬對吃的濃厚興趣一度消失,人漸漸消瘦了下來,依稀也有了少女模樣;而艾米本人呢,她忽然意識到,以前閨蜜四人組的種種行為是多麽幼稚和令人討厭,開始重新迴歸校園的主流……


    一想到白馨蕊被薇薇安嘲諷時,漲紅了臉的樣子,奧利弗忍不住抽噎得更加厲害,在他眼中,那個八年級的小學妹是個多麽美好而柔弱的女孩。


    為了不讓自己哭得太狼狽,他將臉埋在掌心裏,手背上一條藍色的血管像蚯蚓般蜿蜒到手腕處,指根三枚指環挨挨擠擠,越發襯得他骨節煞白,手指纖瘦,給人一種金屬、骨頭和血管碰在一起的突兀感。


    艾米將餐巾紙塞到他手裏,他才意識到,現在的行為很不像一個新上任的社長,好容易抑製住自己的傷心情緒,收住了淚水,他卻仍抽噎不止。


    他紅著眼睛抬起頭,瞥了一眼艾米,她現在卻冷靜大氣,越來越像個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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