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奧利弗習慣於膽怯地仰視父親,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是將目光停留在他腮幫和下巴的胡茬上。


    爸爸的胡茬又黑又硬,如同一根根鋼針,隻要半天不刮就會從他那棱角分明的淨白麵皮上冒出來,令原本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帥氣男子無端多了幾分威嚴煞氣。


    如今,他的身高已經超過了爸爸大半個頭,不再需要仰視父親的臉,麵對麵的時候,他甚至要低下頭或是微微向前俯身,才能讓視線始終停留在父親的胡茬上。


    正是出於常年對爸爸的又敬又怕,奧利弗一直以來都是個外表聽話,內心叛逆的乖孩子。


    爸爸說學習成績不能跌出全班前三,他就力爭次次拿到第一,他並沒有那麽喜歡學習,而是因為,那是他去參加合唱團和戲劇演出的唯一出路。


    此刻,爸爸身上的某處骨節正在發出可怕的哢哢聲,臉在生氣及某些複雜情緒的作用下扭曲了,並不比他隔著魚缸看好到哪兒去。


    內傷的父親用充血的眼睛望著仍站在原地的奧利弗,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對你太失望了!你奶奶已經快九十歲了,他還等著你為咱們家傳宗接代!可是你卻不知道潔身自好!我們做了什麽孽,千辛萬苦卻教育出這麽個不肖子孫?當初,你要是不演戲,不去美國留學,不去法國交換,安安分分留在國內讀書,參加高考,就不會變成一個基佬!這件事要是說出去,我們家的顏麵往哪裏放!”


    “基佬”兩個字從自己的親生父親口中說出來,令奧利弗感到屈辱和憤怒,他渾身戰栗地看著爸爸臉上密密匝匝的胡茬,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告訴自己:奧利弗,不要怕,你自己的感情,無關他人好惡!


    他的臉慢慢漲紅了,如同一塊紅布,終於鼓起勇氣,第一次抬起眼瞼,直視父親噴火的雙眸,說出的話更是擲地有聲:“潔身自好不等於道德綁架。是的,我確實是同性戀者,但我並沒有因此就覺得,我不配成為一個受到別人平等對待的人,我擁有和別人一樣的權利。性取是一個人基因裏的屬性,是不可逆的,和我演不演戲,去不去美國,作不作交換生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能理解,您這麽說,是出於您對這個群體的不了解,和某種基於傳統的狹隘偏見……”


    奧利弗的說話聲音不高,爸爸卻愣住了,這是兒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他頂嘴。他的眉毛蹙成了兩個墨點,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尋找反駁的突破口,最終,卻啞口無言。


    他惱羞成怒地走到奧利弗麵前,掄起胳膊,作勢要打他。


    媽媽從酸枝木的高背禪椅上起身,架住了老公的手臂,嘴裏仍是軟糯糯的吳儂細語:“耕哲,你先消消氣,動這麽大肝火容易傷身體。”


    奧利弗不知為何,麵對爸爸的暴怒,他第一次沒有害怕。從氣喘籲籲的父親身上移開實現,他看著家裏熟悉的一切。


    客廳裏沒有電子設備,背景牆是用羊皮紙臨摹的宋代大畫家王希孟青綠山水卷《千裏江山圖》,四張明代圈椅規整地排列在畫卷兩側,樣式簡素的亞麻色三人位沙發正對山水畫,占據了會客區萬字紋地毯的另一條邊緣。


    客廳右側是通往樓上臥房的雕花樓梯,左側的月洞門深處是一條幽玄的小走廊,通往寂靜的書齋,那裏珍藏著他們家的十年前重修的家譜。


    忽然間,他明白,生活在這樣一個家裏的父親,天天把玩著橄欖核把件的父親為什麽會覺得他做什麽都是錯的,他們之間的觀念差距本來就有著雲泥之別。


    奧利弗的手緊緊握紅木雕花的魚缸邊框,很認真地對爸爸說道:“目前,全球醫學界對性別認知已經不再僅僅局限於男性和女性,一位性別研究學專家的演講中提到,經過幾十年艱苦卓絕地研究,他們發現性別是一個很複雜的事情,在我們的人類中存在著五十多種不同的細分性別。正因人類已經開始正視,並用科學的方法研究這個問題,世界範圍內存在的lgbtqi(不同性取向的縮寫,即,女同性戀者,lesbians;男同性戀者,gays;雙性戀者,bi*uals;與跨性別者,transgender;疑惑的人,questioning;雙性人,inter*uality)的群體也正在慢慢獲得他們應有的尊重和認同,並且,世界上很多國家,美國的很多州已經立法允許同性戀人結婚……”


    對於這樣一個前清科舉出過兩位探花郎,從民國至今出過四代濟世名醫的詩書禮義之家來說,lgbtqi顯然是一時難以接受的概念。


    爸爸的眼神一點點暗淡下去,落寞地垂下頭,想必,這一切在父親聽來,都如同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然而,奧利弗不能停下來,他必須一口氣說完自己的觀點,否則,他不知道何時才能再鼓起勇氣:“爸,真心的摯愛是無懼時間、地域、性別、年齡和種族的。您剛才說的話中,有一句話是正確的,異性之愛摻有雜念,那就是傳宗接代,而同性之間的愛才是最純粹的真愛。”


    作為一個醫生,爸爸能理解奧利弗的話,作為一個父親他卻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離經叛道這一關


    “現在,我不想再討論這件事。”父親說罷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奧利弗輕喚一聲:“爸……”


    爸爸迴過頭看著兒子,眼睛裏怒火未熄。


    奧利弗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如果您愛自己兒子,為什麽在他成長的十七年裏,從來沒有試著去走近他,接納他?又或許,您心裏真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子是一種恥辱?如果是這樣,那麽在今後的日子裏,我可以遠離你們,自己想辦法打工賺學費養活自己,不再給你們增添負擔。不過,隻要你們一天沒聲明和我脫離關係,我仍然是你們的孩子,等到你們老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我還會迴來,帶著我和傑夫領養的孩子,迴來一起照顧你們。”


    一家三口人就這樣木雕泥塑般或坐或站,氣氛凝滯得幾乎要令人窒息。


    媽媽忍不住又開始默默淌淚,父親背轉頭朝書齋的方向走去,身影消失在穿月洞門後麵……


    湖上的風吹起奧利弗的長發,他收迴思緒。


    在頻頻地翹首眺望之中,奧利弗終於看到了那個頎長而漂亮的身影,條紋襯衫,藍色布褲子,幹淨的麵龐,金色的頭發……在親切與熟悉中,又有一絲令他心跳加快的陌生感。


    隨著傑夫的腳步離他越來越近,奧利弗幾乎要歡愉地喊出聲來,看了一眼湖邊大道上偶爾經過的老師和同學,他還是忍住了,隻是迫不及待地衝過去,執起傑夫的手。


    傑夫能夠赴他的這場邀約,就足以證明他對他的心並未因時間、地域的分隔而改變。


    奧利弗牽著他走到湖邊,並肩坐在雙人秋千上。湖水在夕陽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微風吹起他們的衣襟,鼻端盡是檸檬草葉的微香。


    傑夫兩眼望著波瀾不驚的湖麵,內心卻掀起驚濤駭浪。


    他聲音裏帶著隱隱的傷痛,喉嚨中仿佛被紮了一根刺,艱難開口道:“那一年,是我把你逼得太急了,如果,我不開口表白,你就不會走,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對嗎?”


    “是的。我從沒想過真正離開你。”奧利弗的身體往傑夫的方向靠了靠,嗅到他身上熟悉好聞的佛手柑配小蒼蘭的清新味道。


    “當初,就算是你打定主意要走,也應該跟我說清楚……”傑夫目光轉向奧利弗完美的側顏,眼睛裏帶著怨尤。


    轉頭看向傑夫,月色下,他的麵容多了幾許滄桑,仿佛經曆了一場劫難。還未說話,奧利弗眼睛先濕潤了:“你不會明白我的出境。我來自一個傳統的中國家庭,他們不會接受我喜歡一個男孩子……在法國的一年裏,我也曾經試圖忘掉你。我讓自己變得異常忙碌,學更多更難的課程,參加戲劇節比賽,還給自己製造機會去接觸女孩子……但是,不行,越是刻意地想忘掉你,我越是做不到……”


    “別說了,我都懂……”傑夫狹長的眸子裏映上了湖畔的月色,裏麵滿溢愛憐與溫情,他的手輕輕撫摸著奧利弗絲緞般柔滑的黑發,心裏卻異常地痛。


    此刻,他害怕了。奧利弗不遠萬裏從法國迴來,絕不是為了這樣一個不再完美的傑夫。他還有一年畢業,有些事情,還是永遠不要讓他知道更好。


    奧利弗絲毫並沒有察覺傑夫的異樣,他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秋千載著兩個少年,和他們各自的心事輕輕搖曳著。


    風從他們麵頰上劃過,不知帶走了誰眼角的一顆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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