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問道:“少年成名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作為一個著名的模特,時尚名媛,現在,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沉默。


    勞倫沒說話,低下頭陷入沉思。


    坐在電視機前的羽悠知道,記者的問題是別有深意的,勞倫出生在一個令人羨慕的富有家庭,爺爺坐擁家族經營數百年的連鎖酒店產業,父親作為家族中的次子盡管隻繼承了爺爺數十億身家中的一小部分,本人作為一名不同凡響的律師,其名望和社會地位也足以彌補這部分遺憾。曾經是世界超模的媽媽更是大名鼎鼎,如今是著名時尚雜誌的總編,被成為“時尚教母”,是真人版的穿普拉達的女王。


    擁有這樣令人羨慕的出身,勞倫本人卻仍然力爭上遊,十四歲簽約著名模特經紀公司,十五歲擁有自己的時裝品牌,和時尚生產線。在眾人眼裏,她是上帝的寵兒,已經什麽都不缺了,正因如此,大家才對她的願望格外感興趣。


    電視裏出現了記者們期盼的眼神,鏡頭一轉,又迴到勞倫身上。不知為何,羽悠感覺她的神情與參加頒獎的歡愉氛圍極不融洽。


    這很不像勞倫平時的樣子,她是個直來直去的大甜心,開心了就開懷大笑,傷心了就痛哭流涕,憂鬱落寞卻從來都不屬於她。


    記者們中間開始出現了騷動和竊竊私語,勞倫忽然抬起頭來,臉上又出現了她那招牌式的甜蜜微笑,說道:“我最大的願望是,明年再抱一個衝浪板迴家!”


    圍觀的人群中發出會心的笑聲。


    是啊,別看勞倫已經是世界著名的時尚超特,美國青少年的少女偶像,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的願望總是簡單而美好的。


    ***


    熒光綠色小球從網子這邊飛到那邊,又從那邊飛過來,清脆的乓乓聲迴蕩在綠色鐵絲網子圍起來的網球場中。


    年長者打球角度極其刁鑽,幾個高低不同,遠近莫測的下旋球,讓網子對麵的黑壯青年左突右衝,滿場狂奔。


    那個年輕人也不含糊,幾個反手迴抽球帶著又硬又狠的強大力道,若是換了尋常敵手,光是這種氣勢,就會被嚇倒了,球網對麵的長者卻見招拆招,毫不示弱。


    二十幾次拉鋸下來,一個球仍未分出勝負,年長者明顯有些力不從心了,揮拍打過去的球速慢了下來。


    這顯然給了年輕人更多的周旋時間,他並不忙著痛下殺手,結束這艱苦卓絕的迴合,而是耐心地一個個將球喂過網去,仿佛在調整。


    這時,長者打了一記剛猛的斜角球,年輕人敏銳預判,先球一步跑到了底線旁邊,卻並沒有揮拍擊球。


    球壓界,彈得老高,直撞上後麵的鐵絲網,年長者贏了這一迴合。


    青年非但沒有懊悔,反而抱著拍子鼓起掌來,嘴裏咋咋唬唬地大喊著:“爸,你這個球打得簡直絕了!正好壓在邊界線上,連我都被你騙了。”


    長者上氣不接下氣揉了揉常年積水的右膝,從嘴角裏擠出一抹笑,隨後,撩起衣襟的擦滿頭滿臉的汗。別看他歲數不小,身上不但沒有難看的啤酒肚,竟然絲毫多餘的贅肉都沒有。


    市網球隊諾大的露天網球場上,隻有小陳和老陳兩個人,隊員們都趁周末去市中心采買遊玩去了。


    夕陽下,爸爸從自己的球包裏取出一條毛巾扔給義廷,義廷接過來,邊擦汗,邊從保溫冰盒拿出一罐運動飲料伸手遞給老爸。


    “爸不喝這個,沏著茶呢。”陳剛將飲料推迴到兒子手裏。


    義廷實在幹渴難耐,打開瓶蓋大口大口喝了起來,沁涼冰甜飲料,帶著維他命以及各種礦物質和微量元素,穿過滾燙的喉嚨,有種說不出的清爽快感。


    餘光裏,他看到,這個簡陋的球場和十二年前,自己第一次踏進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一點兒變化。


    與a校高曠明亮的室內網球訓練場不同,這裏沒有一排排油漆成白色的觀眾席,沒有電子計分牌,沒有彈性適度,腳感舒服的專業地麵……


    橫在球場中間那條球網永遠是灰撲撲的,邊緣的網線已經脫落出老長,仿佛被太陽曬蔫了,無精打采般耷拉在地上。


    一片片網球場之間,間隔的高大的鐵網子,每隔幾年會用綠油漆重新刷一次,卻也耐不住長年累月的風霜雨雪和烈日暴曬,短時間的整潔鮮亮之後,在更漫長的時間裏,總以一種剝蝕生鏽的麵貌示人。


    鐵網子外圈雜草叢生,鬆鼠是不會有的,隻是偶爾能跳出個幾隻通體碧綠的大螞蚱……


    除了頭頂鬢邊多了些許白發,臉上多了幾道皺紋,爸爸十年如一日,還是一成不變的老樣子。


    隊裏發的白色網球鞋,幾經洗刷邊緣早已泛黃開膠,寫著“市網球隊”字樣的白色短袖運動衫和深藍的及膝運動短褲,布料褪色,硬得如同上了漿,再被汗水一浸,底邊和前襟泛出一圈圈的黃漬。


    變了的隻有義廷,他在一天天長大,變得健壯,終將成為撐起這個家的頂梁柱。


    爸爸吹開玻璃茶杯中的茶葉沫子,咕咚咚豪飲了幾口熱茶,還不忘苦口婆心地教育兒子:“義廷啊,你還是老樣子,運動完就喜歡喝冰的,跟你說多少次,這樣傷胃,就是不改。”


    義廷不以為然:“我們在美國,誰給我們燒熱水泡茶,大家都是天天喝冰的,啥事沒有!”


    “哼!你可不能仗著身體底子好就玩兒命作呀!”陳剛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爸,你忘了?我九歲那年,你還因為我喝冰的揍過我呢。”義廷嘿嘿傻笑,揉著一頭亂發道。


    陳剛聽一表人才的兒子忽然提起這話,不禁大窘,連忙否認道:“有嗎?不可能,我揍你一般都是因為你不好好打球。”


    義廷腦子裏出現了四五歲時候,爸爸教他打網球的情景。


    爸爸那時多年輕,和如今的他一樣脾氣暴躁沒耐心,教育兒子唯一的方式,就是掄起球拍把兒抽他的屁股,義廷對此習以為常,幾乎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他打小就佩服爸爸,覺得他球打得好,長得高大威嚴,人也厚道。他對自己的隊員特別嚴格,無論年齡大小,向來一絲不苟,自己淘氣挨打更是家常便飯。


    幸虧他比別人皮糙肉厚,在打球的方麵又繼承了爸爸媽媽的良好天賦,發球、跑動、正手球、反手球,樣樣本事一學就會,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學會了偶爾偷懶。


    這一點可逃不過爸爸的眼睛,每次爸爸都會在爆揍他一頓之後,才跟他講道理。


    爸爸一輩子沒說過什麽深刻的話,但是,有那麽一句話,至今義廷都覺得振聾發聵:“你天賦雖好,不努力更是對不起自己,是可恥的,你懂嗎?”


    陳剛坐在長凳上,手習慣性地在右膝蓋上輕輕摩挲。


    三年前,剛做過一次髕骨手術,接球的靈活性比之前差了很多。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茶湯,嘿嘿苦笑著說:“老啦,渾身是傷,比不得當年嘍!想打也打不動了!”


    聽了這話,義廷眼眶發酸。


    往事不堪迴首,此刻,他心裏對爸爸卻隻有感激,如果當初不是爸爸近乎於苛刻的要求,也不可能有今天的陳義廷。


    “誰說的?爸,你才四十幾歲,怎麽就說自己老了?我們學校有好幾個老師都六十多歲了,還在教課呢。等我有了錢,就帶你去國外治傷。”


    陳剛側過頭,欣慰地看著兒子,沒有說話。


    兒子越來越懂事了,他覺得自己當初頂著各方麵的壓力,決定讓兒子去美國讀書是一個何其明智的選擇。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國家網球訓練中心的老喬又來遼寧省挑選網球人才,特意繞道來鞍山市看他。


    老喬是他從前的老隊友,當年,他們倆都是遼寧省網球隊的主力隊員,陳剛是隊長,也是隊裏公認打球最好的選手,然而,在選拔進入國家隊前夕,他卻和告訴隊領導,自己寧願留在省裏,照顧當時已經因負傷不能再打球的王麗芬。


    由於陳剛的放棄,當年唯一一個入選國家隊的機會落到了當時的小喬身上。小喬對自己的大師兄陳鋼十分感激,到了國家隊之後,取得了不少優異成績,十年前退役後,就當上了國家隊教練。


    因為當年的兩人關係很鐵,老喬每年選隊員都格外照顧遼寧省隊,後來,陳剛因為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調迴到鞍山隊,老喬仍一如既往地關注他手裏訓練出來的隊員,連續兩年都是從鞍山隊越級選拔好苗子進了國家隊。


    老喬早就注意到陳剛唯一的兒子陳義廷,從他九歲起,就積極為他聯係國際青少年網球比賽的機會。


    在他十一歲取得全國少年網球錦標賽冠軍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地說服陳剛,讓孩子早日進入國家網球隊預備隊。


    然而,固執的陳剛卻堅持不讓孩子走專業運動員之路,仍堅持讓他在學校上課,還對老喬說:“孩子這輩子沒有國際比賽的金牌沒關係,但是不能沒有文化。沒文化就沒出路啊!”


    老喬明白了陳剛的心思,也不再強求,卻仍然不遺餘力地為義廷安排各種國際比賽機會。


    兩年後,老喬又千方百計和國外最好的高中搭上了關係,將義廷推薦給了他們……


    義廷看著愣神的老爸,知道他準是又在琢磨,當年決定送自己出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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