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巨大的黑色鑄鐵炒鍋裏飄出濃濃的燉魚味道,身穿超大號的短袖圓領衫王麗芬艱難地轉動肥胖的身體,吸著肚子蹭到鍋台邊,揭開鍋蓋,將炒勺探入鍋中撇了點兒湯,輕輕吹了幾下,吸溜吸溜地喝進肚,又吧嗒了幾下嘴品嚐滋味。


    “老陳,今天這魚哪兒買的?老好了!要我說,做垮燉都可惜了的,哎,誰讓咱們兒子就愛吃這口兒呢!”她提高聲音和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的丈夫聊天,怎奈拖拉機一樣轟轟作響的抽油煙機,將她的大嗓門吸進去一半。


    “對,兒子沒說幾點到,我說去接,他不讓!”陳剛沒聽清妻子的問題,所問非所答地支應著。


    說罷,他咕咚咕咚地牛飲了幾口雙層玻璃保溫杯裏的茶水,巨大的動靜致使杯中水量驟減,如同一場具有虹吸效果的隆起型海嘯,漂浮的大紅棗滾動到杯底,幾粒枸杞被他吞進口中,被充分浸泡的高碎茶葉沫子在杯底泛起濁浪。


    即便是喝水,他眼睛也沒離開過那台老電視,看宋小寶在21寸的窄小屏幕裏耍寶是他休息時間裏的一大樂趣。


    丈夫迴答和自己的問題是多麽不沾邊,絲毫不會影響王麗芬的好心情,她哼著《最炫民族風》,原路蹭迴到臨時架放在水池上的大案板前,繼續奮力地揉著麵。還沒過四十歲的她,身材已經嚴重走形,看不出一點兒腰身,像個十足的老大媽。


    狹小的廚房裏沒有電扇,更遑論空調,汗水順著她的脖子、後背一個勁兒的往下流,不一會兒,霧霾藍色圓領衫的前襟、後背就濕了一大片,變成了陶土藍。


    忽然,一陣沉重而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這聲音連續不斷,乍聽起來如同黑社會上門討債的,就連這個外表強悍的女人都感到一陣不安。


    她心頭一驚,停下揉麵的動作,一雙沾滿麵糊的手仍留在案板上,肩寬背厚的身體卻像不倒翁般微微後仰,將頭探出廚房的小門洞。


    看到丈夫仍在喝茶看電視,就扯開嗓門大喊:“老陳,老陳,快出來!”


    陳剛汲著一雙土裏土氣的45碼深藍色塑料拖鞋,踢了踏啦地從房間裏大步走出來,肥大褪色的藍色化纖短褲下,露出兩條肌肉發達的小腿,洗得發黃的白色圓領運動衫背麵還印著“省隊”的標記,隻是螺紋領口早已鬆懈得不像樣子。


    兩道短而濃黑的眉毛煩躁地擰成了兩個疙瘩,雖然家裏一切都是老婆說了算,但是,作為一家之主,他可不習慣親自去應門。


    敲門聲還在鍥而不舍地繼續著,王麗芬心裏打鼓,該不會是拆遷隊來了吧?


    陳剛穿過不足四平米的過廳,途經廚房時,王麗芬不安地壓低聲音問:“是誰呀?”


    他也是一臉蒙圈,晃動著肩膀走過去,打開門的一刹那,兩口子都愣住了。


    七八個膀大腰圓的大小夥子汗流浹背地站在門口,氣勢洶洶好像是來打架的,他們身旁還放著好幾個大牛皮紙箱子,其中一個竟有一人多高。


    還沒等陳鋼開口說話,一個小頭目模樣,留著小平頭的青年就開始指手畫腳地吆喝起來:“哥兒幾個動作利索點兒哈,注意輕拿輕放!弄壞了咱可賠不起!”


    說著,他又轉向陳剛,客氣地說:“大叔,您讓開點兒,小心碰著。”


    話音未落,幾個精壯的毛頭小夥子搬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進了屋。


    陳剛這才虛著已經有些翻花的眼睛,看清楚他們紅背心上“京東商城”幾個字。


    本來就擠擠巴巴的小屋子,乍一進來幾個大漢和若幹個大箱子,一下子就轉不開身了。


    王麗芬被人和箱子堵在廚房出不來,瞪眼幹著急地看著屋子裏來來往往的人。


    陳剛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搞得有些發蒙,他一個勁兒地擺著手,試圖對進出忙碌的紅背心青年們的行為加以阻止:“兄弟們,你們一準兒是搞錯了,這些都是些個啥?咋整到我們家來了?”


    幾個年輕人隻顧幹活,根本沒功夫搭理這個笨嘴拙舌的大叔。小平頭站在一旁大聲指揮著:“這個放那兒,那個放裏屋,對,冰箱別堵門口,動作快點兒!”


    王麗芬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箱子上的字,她自以為搞清了狀況,大聲說著:“不行,不行,這些東西你們送錯了地方了,趕緊拿走吧。”


    小平頭被王麗芬的話說得有些含糊了,他狐疑地拿出出庫單,手指著地址欄小聲讀著:“千山區同興街5號院6棟3單元401房。”


    說罷,又退到門外,抬頭看了看門上噴著的紅油漆編號,滿臉疑惑地看著王麗芬,問道:“大嬸,你是不是叫王麗芳?哦,不,是王麗芬!”


    “我是啊……”聽製服青年準確無誤地念出了自己家的地址和自己的名字,王麗芬和陳鋼麵麵相覷,心裏更加茫然。


    “大嬸,不帶這麽嚇唬人的,行不?這老些東西要是送錯了主顧,大熱天的,我們哥幾個不就白辛苦了嗎?”小平頭嘴上埋怨著,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您這是咋整的?自己都不記得在我們公司官網上買了啥?”


    王麗芬心裏嘀咕,置辦電器的夢她倒是三天兩頭都會做一次,莫非被老天爺抽獎抽中,真的實現了?


    小平頭顧不上看夫妻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啞謎,繼續例行公事地繼續自己的業務:“大叔大嬸,那個破雙缸洗衣機和老電視我們免費替您迴收走吧。您買的空調晚不晌會有師傅過來給您安裝,這個破電扇我們也帶走了,省得占地兒。您拿出去扔垃圾也是扔,我們公司有迴收舊家電的政策,每件補貼您20塊錢,裏外裏您都合適……”


    王麗芬終於費勁兒地從廚房門縫和大箱子間擠了出來,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護住過廳裏的點頭哈腰快要散架的破電扇,和外殼褪色的雙缸洗衣機,說:“不……不……不行,我們的家當你們可別動。這洗衣機還是我結婚那年買的,就修過三次,跟新的一樣。電視是我的陪嫁,就一台,你們給鼓搗走了,我們晚上看啥?”


    “大嬸,那您看,紙箱子需要我們幫您拆了,運到樓下去嗎?”小平頭又問。


    “不,不用。”王麗芬戒備地看著小平頭。


    搬運的小夥子們看著敝帚自珍的王麗芬發出低聲的竊笑,他們接下來還有很多貨要送,也沒功夫多做停留,不一會兒就齊刷刷地消失在門口了。


    唯有那個小頭目再次將腦袋伸進屋裏,問道:“大嬸,你們確定不需要享受我們的舊家電迴收政策嗎?”


    看著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小夥子們,王麗芬和陳鋼暈暈乎乎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夥人走後,屋子裏又安靜下來。


    陳鋼走到一個半人多高的牛皮紙箱子前,用濃重的方言一字一頓地念著上麵的字:“海爾10.0公斤變頻滾筒洗烘一體機eg10014……”


    說著,他下意識地撕開了頂蓋上的膠帶。


    “我說他爸,你可別拆粘膠帶呀!天下哪有白撿的好事,要是說送錯了,你給人家拆了,說不定還得讓我們付錢!”說著,王麗芬自欺欺人地將撕開的角的地方,用手按了迴去,仿佛這樣就沒有拆開過似的,由於用力過猛紙箱子被按得凹下去一大塊兒。


    “地址,人名都對呀!我尋思著不可能送錯吧……”陳剛嘴上這麽說,心卻很虛。


    王麗芬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問道:“會不會是……老喬?”


    “拉倒吧,再咋說,他也幫過咱家那麽大一個忙,要說欠人情,還得說我欠他的多。”陳鋼斬釘截鐵地說。


    正當這對步入中年的夫婦站在一大堆箱子中間,誰也拿不定主意之際,刺耳的門鈴聲又響了起來。


    “來啦來啦!”陳剛以為是那幫毛頭小子終於知道搞錯了,趕緊過去開門。


    大門打開了,陳義廷拎著兩隻藍色大帆布箱子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


    義廷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了半頭的爸爸,心疼地說:“爸,你又瘦了。”


    掩飾不住的笑意從陳鋼黑紅的臉膛上流淌出來,眼角的魚尾紋一點點加深。


    還沒等他仔細看清兒子的麵龐,義廷早就閃轉騰挪地繞過一堆箱子,一把抱住媽媽:“媽,生日快樂!”


    王麗芬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滴落在義廷嶄新的白t恤上,挺括的領子瞬間陰上了一片水痕,她心疼地用粗糙手指擦著滲入領口的淚滴,嘴裏卻笑罵著:“臭小子,淨整這洋式兒的。”


    王麗芬仰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怎麽看怎麽覺得俊,美滋滋地讚不絕口道:“生得真好,越長越出息了。”


    義廷鬆開媽媽,拍拍身旁的大箱子,笑著說:“哈哈,提前一個禮拜在網上下單,果然趕在老媽生日前送過來了!老媽,你兒子是不是有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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