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忽間,辰辰身上靛藍色的外套已經落滿了深深淺淺的雨滴。


    他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忽然意識到,這耳邊的旋律並不陌生,那是舒伯特《枯萎的花朵》的主題變奏曲,他不記得是誰曾經在“音樂星期五”的晚會上吹奏過。


    此時此刻,這支曲子聽起來朦朧暗啞,似在嗚咽,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幻滅感。


    音樂聲如同加了大劑量的致幻劑的針,直刺辰辰心房,強行將他的牽扯進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在一片比體育館秘密通道還要詭異的光影碎片中,是滿心的迷離和沒有盡頭的絕望。


    他舉著傘在雨裏逆風前行,離那個人越來越近的時候,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如同是用碳色畫筆勾畫出的簡單輪廓,那背影纖細得幾近於一個貪長的孩童,單薄而不真實,卻有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生動與玲瓏。


    長裙是深紫色的,比以東葡萄園裏被喚做“午夜精靈”的紫葡萄顏色還要幽豔濃鬱,幾乎於夜色融為一體。


    烏黑色頭發蘸飽了雨水,如同一匹濕滑的緞,散亂地披覆在削薄的肩膀上,順著花朵般曳地的長裙直垂至腰際。


    頸側是彎成好看弧形的修長手臂,一隻潔白素手反腕握著一根銀色的長笛,另一隻手隱沒在秀後麵看不到。在雨水衝刷下,手臂和手指竟也反射出長笛般純銀質感的光澤。


    這個背影看在辰辰眼中卻有著說不出的複雜,那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無奈,是一爿被傷感籠罩的青春。


    忽然,瀑布般濃密黑發間若隱若現的星星發卡,吸引了辰辰目光,發卡上的大顆鑽石在雨夜中發出慘淡的冷光。


    辰辰揉了揉眼睛,確定那個發卡是星星而不是月亮,瞬間,他幡然醒悟,麵前的女孩是白馨蕊。


    她有病啊!


    即便是像辰辰這樣的謙謙君子,也忍不住在心裏很不紳士地腹誹了一把這個站立在大雨中女孩。


    然而,當辰辰看清她站立的位置,渾身上下不由得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她正站在露台凸起的邊緣上,腳下是萬丈深淵般直上直下的玻璃峭壁。


    風吹動著她濕漉漉的裙擺,揭穿裙衫她搖搖欲墜的孱弱本質,辰辰真希望眼前看到的隻是一尊被澆築在露台頂上的雕像。


    長笛傷感的曲調將辰辰折磨得喘不過氣來,他無暇顧及褲管裏,鞋襪中灌滿的雨水,舉步維艱地繞到白馨蕊側麵,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風雨中裙袂飄飄的白馨蕊眼神空茫地望著遠處暗黑色的山影,手中橫握銀色長笛,有種說不出的妙曼淒美。


    她的餘光似有若無地掃到辰辰的時候,眼中煥發出了一道光亮,辰辰恍惚間覺得,那光的盡頭是曼哈頓瑰麗的日落和布魯克林大橋上的璀璨燈海。


    頃刻間,天空中大雨如注,幽咽的笛聲再次帶著可可濃漿般暗褐色的憂傷撲麵而來,繼而,流淌進更加濃鬱的夜色裏……


    莫非這個臨淵吹笛的女孩正在無聲地哭泣?在雨水的衝刷下,飄飛的淚水是看不見的,卻衝刷掉了她臉上所有的妝容,顯出異常蒼白憔悴的本色……


    忽然,笛聲戛然而止。


    “叮當!”長笛應聲落地。


    “你迴來了!”


    帶著哭腔的唿喊聲還未落下,一個柔軟的,濕漉漉的身體猝不及防地跌進辰辰懷中,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絹絲,涼冰冰的觸感緊緊貼附上來,像條蛇。


    辰辰一下子僵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他感到白馨蕊整個人虛弱不堪,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如同飄零在雨中的花朵。他不明白這是因為寒冷還是哭泣,然而,他那顆脆弱易感的心,不覺間卻在隱隱作痛。


    下一秒,懷中的女孩雙目微合,輕點足尖,兩條手臂軟軟地纏繞上來,濡濕的唇柔柔地印在他的唇上……


    辰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從來沒有和任何女生親密地接觸過,更遑論親吻,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這個吻中蘊含著無限愛意,純潔美好,如同發端自心底的一朵聖潔白蓮。


    在a校同學將近一年,他和白馨蕊的關係不遠不近,理性告訴他,一定是某個環節上出了問題。然而,當少女芬芳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烈酒味瞬間盈滿了他的唇齒,他的腦子不轉了,血液中仿佛也被注入了酒精,心神驟亂,意識懸浮在空中,手中的雨傘飄飄蕩蕩飛了出去……


    滂沱大雨兜頭蓋臉地衝刷下來,長笛激越鏗鏘的旋律似乎仍縈繞在耳邊,越來越明亮……


    辰辰覺得自己被海妖的魔法禁錮了,任由白馨蕊細軟的手指尖遊走於他的頭發、脖頸、後背和麵頰,卻緊張得不知如何反應,他感到那雙手靈巧得如同在長笛的孔壁之間滑動,他的身體晃了晃險些癱坐在地上。


    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下,糾纏不清的溫柔繾綣,令辰辰有一種強烈的罪惡感,他低頭,無意間看到淚水從女孩微合的雙眼中汩汩流淌下來,懷中的女孩早已抽噎得氣息不勻。


    他嚐試著推開她,可是,她緊閉雙眸雙手環抱住他。


    越是用力掙脫,她的唇瓣越像八爪魚的吸盤那樣牢牢吸附。


    忽然間,唇上一陣針刺般的疼痛,緊接著,辰辰聞到甜醒的氣味,一股黏黏的液體流入口中……


    終於大力推開了她的束縛,辰辰退了幾步,定睛一看,白馨蕊兩眼迷茫地一屁股坐在水裏,後背正抵在露台的邊緣,而她身後那道不足二十厘米的水泥台根本無法稱之為屏障。


    辰辰心頭的薄慍與疑問立刻消減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自責與恐懼。


    白馨蕊對於自身的險境渾然不知,雙眼失去焦距地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帶著哭腔喃喃著:“你能感覺到我在想你……對不對……是我不好……太任性,我不該……你不生我的氣了……”


    雨聲將她的聲音一點點吞沒。


    辰辰聽著她莫名其妙的夢囈,呆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他仰望鋪天蓋地的大雨,感覺他們正深處於一座遠離人世的孤島,這座孤島不在海裏,而是在空中。


    白馨蕊排山倒海的哭泣聲被雨聲蓋住,如同默片中的鏡頭,巨大悲傷卻向辰辰洶洶襲來,瞬間將他淹沒其中。


    女孩半個身體浸泡在水裏,紫色絲綢連衣裙被雨水完全淋濕,暗豔得如濃稠的血漿,狼狽地貼附在她身上,勾勒出盈然欲折的纖腰和線條修長的美腿,像極了一條擱淺在礁石上的美人魚。


    她的頭發上、臉上,鼻尖上,睫毛上全在往下淌水,水流順著輪廓姣好的麵龐,匯聚到削尖的下頦,然後像溪流一樣淙淙劃過纖長脖頸,落入深v的領口之中。


    半邊雪色香肩從領口中裸露出來,尚未發育完全的皎白酥胸隨著唿吸的起伏若隱若現……


    辰辰深唿吸,努力的穩了穩心神,蹲下身雙手扶住白馨蕊抖作一團的肩,眼睛卻不敢直視她。


    他大聲衝她喊著:“白馨蕊,你看看我,我是江睿辰,別鬧了,我送你迴去!”


    白馨蕊如夢初醒,僵滯片刻,忽然停止了嗚咽。


    原本渙散的雙眸,瞬間聚焦,臉上的神情由悲轉怒,她厭惡地看著單膝跪地的辰辰。


    數十秒的對峙,天空中滾過隆隆的雷聲,雨在漆黑夜空與方寸天台之間密織起一張巨大的網。


    毫無預兆地,白馨蕊瘋狂地摔了辰辰兩記耳光,然後,就開始用盡全身力氣踢打他,她的動作太大太劇烈,令辰辰感到害怕,他死死扳住她的肩膀,擔心自己稍一躲閃反抗,兩個人都會從樓上摔下去。


    他不敢亂動,隻是睜大眼睛看著她,任由她對自己拳打腳踢。


    忽然,辰辰感到身上的拳腳輕了,白馨蕊的身體驟然往後傾覆,姿勢優美得如同芭蕾舞者下腰,眼看半個身體已經探到樓外。


    辰辰一把拽住白馨蕊的胳膊,恰好阻止了她身體的下落,她卻像個傀儡娃娃般沒有了生息。


    他一手攬住她的不盈一握的腰,另一隻手臂從她雙腿下穿過,一把將她從地上抱起來。


    來不及撿拾飄蕩在天台頂上的雨傘,他抱著白馨蕊朝通往樓道的大門走去。


    雨勢漸漸小了,白茫茫的雨幕中,天台上又變得空無一人,隻有一隻銀色的長笛靜靜躺在渾濁的雨水中,旁邊是一把翻過來的墨藍色大傘,像一朵綻開的花,被風從天台這一邊推到那一邊……


    這個周一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個周一,因為今天,辰辰要參加學生會的選舉,然而,現在,他的狀態並不怎麽理想。


    前天夜裏,他將昏迷的白馨蕊背到弗森小姐的診所後,後者就被診斷為發燒,當晚就留在醫務室隔離觀察了。


    “查理,你看上去也不太好,現在雖然沒有發燒,可保不齊也會生病,這裏有五張病床,你要不要也留下觀察一下?”弗森小姐看著筋疲力盡的辰辰問道。


    辰辰連忙搖頭,道:“剛才,你給斯黛拉服下的感冒藥,我能不能拿走一些,如果我有了症狀,可以自己服用。”


    “當然可以。這種是抗病毒的,這個藥是治感冒的,會有輕微嗜睡反應。”


    弗森小姐把藥遞給辰辰,他道了聲謝謝,一溜煙兒跑出了診所。


    隻聽弗森小姐的聲音在身後喊著:“迴去記得把濕衣服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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