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酒醉後的衝動令威廉追悔莫及。斯黛拉之於他,就如同櫃台裏最名貴的鎮店之寶,本應是伸出手也觸及不到的。


    事實上,一開始他就不應該輕易招惹她,後來,他更是不應該太過遷就和縱容這小嬌生慣養的女孩,致使她急於將他們之間的關係向前推進。


    她畢竟是個孩子,而他已經十八歲了,作為一個精英教育體係下培養的佼佼者,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他本應對是非對錯有足夠的判斷力,把握原則,謹守底線,然而,他卻沒有能夠控製住自己最原初的本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感到深深的自責,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講,他的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


    他在枕頭上奮力搖著腦袋,試圖驅逐走可怕的想法。對於那些更糟糕的可能性他不敢去想。


    後來,在白馨蕊家發生的一切,於威廉而言則更像是一出荒唐的鬧劇。那天,白馨蕊和白太太為了他而對峙,你一言我一語,如同戰場上兩方的交火般激烈,然而,他卻一句也聽不懂。


    盡管他的心都揪緊了,語言上的障礙始終像一堵高高的牆,無法消除,難以逾越。他感覺坐在一邊的自己就像個聾啞人,對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那種感覺,時刻提醒著他:他和她們完全來自於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麵對人生最大的一次挫敗感,威廉覺得一時很難從錯綜複雜的情緒中理出頭緒,他承認,近幾天,他有時候故意躲避白馨蕊。


    自認強大的他,竟然需要一個小女孩以死來保全自己不受到更嚴厲的懲罰,這令他無法麵對自己的內心,更無法安心麵對白馨蕊。


    另一方麵,他隱隱感到,兩人離得越近,反而會令他感到更深的隔閡,這種隔閡看不見,摸不著,但確確實實存在,他需要更多的時間空間去冷靜思考。


    威廉眼前閃過從小到大走過的那些艱辛而又不平凡的曆程,當初,他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努力來到a校,他刻意去模仿身旁那群光鮮亮麗的同伴,融入他們,用超乎尋常的堅持和毅力去超越他們,最終,成為了他們當中最亮眼的那一個。


    如今,哈佛的錄取通知在手,可以說是向著自己的雄心和理想又邁近了一步,未來的路將更加光明。他或許會像瑞恩先生那樣先成為一個律師,然後,競選參議員、州長,然後,成為美國聯邦政府的最高司法官員,又或者是去當部長,國務卿甚至總統……他始終堅信,自己注定是要擁有輝煌人生。


    牆上的時鍾已經指向了兩點,一連幾個夜晚都無法入眠,在深深的自責與愧疚中度日,令威廉日漸消瘦,他強迫自己不再去胡思亂想,清空眼前所有的幻想,去夢裏尋找內心的平靜。


    一合上眼睛,白馨蕊媽媽的目光立刻就從他腦海裏跳脫出來,揮之不去。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刻毒目光,在這種目光下,他整個人,以及他們的愛情都在被幾分幾角地估算著價格,又被殘酷無情地貼上價簽。


    她的眼光,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想要盡力忘卻的事實————他原本是個出身寒微的窮小子。


    毫無疑問,他擁有卓越的才華,非凡的能力,無限的魅力,常年生活在所有人的讚美聲中,他已經被麻醉了,他習慣於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完美形象,並享受著沉浸其中的過程,久而久之,他自己竟然忘記了,歸根結底他不是他們。


    在白太太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被打迴原形,重新審視自己身上那些所謂的才華、能力和魅力,他開始質疑這個“完美無缺的”自己,也許這一切本身就是一個假象,他所向往的人生輝煌根本就不屬於他,他原本就應該像他憨厚平庸的父母那樣,平凡勞碌地度過一生,畢竟,出身如同烙印在血液裏和靈魂上印記,永遠無法抹去。


    白太太是不是也對他卑微的家庭出身頗為嫌惡呢?也對,即便是他將來再優秀,再努力,就算花上二三十年乃至更長的時間,他也根本不可能和斯黛拉的父母平起平坐。


    *****


    離開班吉的那一天,天氣正像她們登上這片土地時一樣晴好,那是非洲熱帶雨林枯水季節特有的無風無雲,幹爽燥熱的天氣。


    灼熱刺眼的陽光,高大的猴麵包樹,煙火氣十足的素樸街道,都讓文瑾有些舍不得離開的感覺。


    僅僅是短暫的遊玩,已經令文瑾胳膊上、臉上的顏色,看上去和艾瑪的越來越接近,盡管如此,她心裏還是甜滋滋的,感覺來到這裏就像是一場夢境。


    艾瑪的爸爸派穆薩先生和吉塞勒小姐陪著兩人迴美國,然後,吉塞勒小姐會一直呆在美國,隨時為艾瑪提供服務和庇護。


    在飛機上,文瑾打開航空公司最新的雜誌,赫然在第二頁上發現了艾瑪和自己的照片,照片上兩個人正攜手走出總統府的大門。她捅了捅隔座的艾瑪,問她:“這篇文章的標題是什麽意思?”


    艾瑪一字一字地讀給她聽:“中非新任總統就職,女兒艾瑪·鮑特瑟攜中國友人同返班吉觀禮。”


    文瑾從來沒有上過雜誌,抱著雜誌靠在頭等艙寬大的座椅裏邊看邊偷笑,盡管上麵的文字她一個也不認識。


    兩人乘坐了將近一天一夜的飛機,終於在次日的下午時分抵達波士頓洛根機場。


    吉塞勒小姐幫艾瑪拖著她簡單的四輪行李箱,四人剛走到空港大廳,幾個記者猝不及防地從四麵八方朝她們湧過來,許多隻話筒伸到她們眼前,相機在兩個女孩身前劈裏啪啦地亂閃著。


    “鮑特瑟小姐,您好,我是nbc廣播的記者,請問您的父親新當選中非總統,您有什麽想說的?”


    “鮑特瑟小姐,我是《紐約時報》記者,您與中國友人一同出席您父親的總統就職典禮,是否預示著兩國關係將迎來一個全新的發展?”


    “我來自《波士頓環球時報》,聽說鮑特瑟小姐與您的這位中國友人,目前均就讀於美國著名的私立寄宿高中a校,請問,您是否願意透露一些這位友人的情況?她是否也像a校大多數學生一樣,擁有不同凡響的政商家庭背景?”


    “這位小姐,作為中非第一家庭隆重邀請的貴客,您是否願意向我們廣大n觀眾講述一下,您對新任中非總統及其家人的印象,並預判一下今後中非的內政是否會趨於穩定?”


    ……


    穆薩先生衝到兩人前麵,伸開手臂攔住不斷湧上前的記者:“對不起,鮑特瑟小姐剛下飛機,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如要采訪請另行約定時間,謝謝大家,謝謝。”


    他的話很快被喧囂的聲浪淹沒,記者們繼續提著各種刁鑽古怪的問題,企圖得到艾瑪隻言片語的迴答。


    圍觀的群眾也越來越多,艾瑪和文瑾周圍幾乎形成了一堵厚厚的人牆,令她們舉步維艱,後退無路。


    記者們的聲音幾乎交疊在一起,現場氣氛一度陷入混亂,以至於引起了機場保安人員的注意,他們試圖疏散圍觀人群,勸說和記者們離開。


    一旁的吉塞勒小姐正在焦急地打著電話,她一隻手捂住耳朵,大聲地對著電話說著文瑾聽不懂的語言。


    不一會兒,七八個黑衣人擠進人群中,將艾瑪和文瑾連拉帶拽地拖出了人群,十幾個鍥而不舍的記者一路狂奔追了上來,黑衣人駕著兩個女孩腳不沾地奪路而逃,一直將她們護送出機場大廳外。


    一輛黑色的奔馳商務車停在出港大廳門口,黑衣人替她們拉開車門,幾乎是將兩個女孩拎起來,扔進舒適的真皮座椅當中,與此同時,他們還在奮力阻擋著衝上來的記者。車門嘭地一聲被關上,汽車迅速啟動,這才終於擺脫了扒住車窗玻璃的記者們。


    艾瑪和文瑾劫後餘生般地相互擊掌,莫名興奮,她們筋疲力盡地靠在舒適的椅背上,大口喘著粗氣相視而笑,覺得兩人又一同經曆了重大的考驗。


    車朝學校方向駛去,文瑾看到車前排座椅背後的口袋裏,露出一疊報紙的白邊,她從裏麵抽出一張《今日美國》,報紙頭版的一張大照片立刻亮瞎了她的眼睛。


    畫麵上的鮑特瑟總統剛剛結束了就職演講,正在向廣大民眾們揮手致意,夫人和艾瑪站在總統左右,艾瑪身旁有那個波波頭的中國女孩被無數相機的閃光燈恍得睜不開眼,一臉古怪表情。


    文瑾看著照片中的自己都快哭了,好不容易在美國上了一迴報紙,這形象也太難看了吧?自己雖然並不是靠臉吃飯的女孩,平時也不太在意形象,可是,上了報紙就不一樣了,她就成了公眾人物,怎麽可以這麽沒有氣質?


    照片上的自己如果能站得再端莊一些,笑容再甜美一些,她或許會把這份報紙給遠在中國的爸爸媽媽寄迴去,現在,她卻一心隻想把這份報紙銷毀掉,不讓更多的人看到。


    報紙日期是昨天,這意味著,這一期的《今日美國》早已賣出去成千上萬份了,每一張上麵都印著這個表情古怪的中國女孩。文瑾閉上眼睛簡直不敢去想,希望大家沒有注意這張照片,沒有留意到角落裏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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