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博士的聲音剛一出來,羽悠就感到震驚,他沒有戴任何擴音設備,那渾厚的男中音,在聖卡洛大歌劇院的穹頂下卻顯得異常洪亮圓潤,盤旋迴蕩在整個歌劇院大廳中,久久不能散去。


    羽悠微不可查地用鞋跟敲擊了一下地板,或許,此刻她站立的柚木地板下方,就是傳說中那個著名的空洞。


    據說,為了達成最理想的傳聲與共鳴效果,這個空洞的大小是經過建築師精密計算的,令大歌劇院內的聽眾不論坐於遠近高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享受到同樣水平的音樂聲。


    管弦樂團舒緩而悠長的前奏開始了,羽悠不得不將分散的注意力重新拽迴來,接下來的整段合唱要以她和伊麗莎白的一段重唱作開頭。


    羽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靈的歌聲從她口中緩緩流淌出來,伴著長笛清躍明亮的音色飄蕩在半空中,她自己都要被這美妙的聲音迷醉了。


    尾音還未在空中散盡,小提琴和管樂合奏的主旋律加入進來,如縷鋪開,女生中音部聲音隨之響起。


    羽悠屏住了唿吸,聆聽著寧靜的女聲,用心靜靜感受平穩恆定的節拍,和演唱者唿吸和旋律的起伏變化。


    在中音提琴和大提琴的和鳴中,男生高、中音部也依次加入,曲調在平穩中進入和諧的慢板。


    羽悠遠遠望見,歌劇院的工作人員正在為了今晚的演出做準備,他們穿梭忙碌於觀眾席的各層金色蜂窩一樣的精致包廂之間,用一種名叫“假日公主”的粉色玫瑰,將包廂的金色圍欄和舞台上方的管風琴風管兩側進行裝飾點綴。


    曲調行進至一個熟悉的轉折位置,在雙簧管和長笛地渲染提示下,羽悠和女生高聲部一起再次唱起來。


    她邊演唱邊用心傾聽,合唱團員們的演唱技巧幾乎無可挑剔,管弦樂隊的演奏也幾近完美。


    此時,巴鬆管和圓號在小提琴的襯托下試圖將音樂推向*,四聲部e小調巧妙地將清唱劇的手法帶入到彌撒曲中,在人聲與管弦樂隊強大的合聲效果下,聲音被推到一個令人震撼的音量,羽悠仿佛能夠看到巨大的音樂聲變成震動的波飄蕩在空氣裏……


    忽然,正在指揮的米勒博士輕輕搖了搖頭,揮動的雙手放慢了速度,最終從空中落了下來。


    管弦樂團的演奏聲漸熄,合唱團的歌聲也幾乎同時停了下來,隻有個別未及反應的又多唱了幾個字,綿綿不斷的音波仍迴響在歌劇院大廳中。


    大家不確定米勒博士為何忽然停止了指揮,麵麵相覷,卻又不敢作聲。


    羽悠凝視聖卡洛歌劇院大廳神聖而高曠的穹頂,猜想著,是不是因為,這裏與他們平時演唱的大教堂建築構造很不一樣,演唱時,大家沒有考慮到空間收聲效果,更好地去控製音量?或許是合唱團與這隻著名的管弦樂團之間的第一次合作不夠默契?


    米勒博士臉上仍是不苟言笑的神情,環視舞台上的每一個人之後,正了正脖子上的絲絨領結,眼睛從多褶的眼皮間綻放出一道犀利的光,他嚴厲地說道:“聖卡洛大歌劇院被眾多音樂巨匠奉為寶地,他們會在這裏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你們這樣唱歌,在這種地方表演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沒有靈魂的音樂,也就失去了力量,不可能滲透到觀眾們心裏,更不可能感動別人!”


    聽了博士的這番話,同學們都垂下頭。演出在即,不走心的排練是不被允許的,羽悠發現身旁的小夥伴們有的緊縮眉頭,細細思考博士的話,有的發出輕微的歎息,有些比較靦腆的女生臉頰緋紅,第一次看到米勒博士如此嚴厲的新團員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柔音雙簧管和法國號,渲染出哀傷的氣氛,按照米勒博士的要求,這一次,樂曲從*部分接續演奏。同學們傾注了更大的熱情的歌聲,情緒比之前飽滿了不少,就連音色也飽滿細膩了許多。


    *中最長的樂句還沒有結束,米勒博士再次停下指揮的雙手,搖頭也比之前更猛烈了。


    大家臉上出現了茫然而無辜的表情,他們已經盡了全力,卻仍然不能令米勒博士滿意。


    大家不敢去看滿頭銀發的米勒博士落寞的眼神,一聲長長的歎息之後,他垂下鬆弛皺褶眼瞼,仿佛已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蒼老的聲音迴蕩在聖卡洛大歌劇院內:“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提醒過你們,在演唱的時候,需要將自己置身於作曲家創作這個作品的背景與情緒當中。巴赫在寫《b小調彌撒》的第五部分‘十字架上’的時候,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


    同學們默不作聲,紛紛低下頭,靜靜聆聽米勒博士的訓示。


    “……當時,巴洛克風格的宗教音樂都是用繁複的拉丁語演唱的,因為,當時的社會上,隻有有教養的上層人才懂得拉丁語會,也隻有他們才有權和神接觸,這就意味著,普通民眾不能理解拉丁語的歌詞究竟唱的是什麽,巴赫為這首曲子編寫了德文歌詞,就是想讓更多的人感知到音樂的力量,從中獲得心靈上的觸動。特別是彌撒曲的這一部分,是關於紀念亡靈,采用米索利地安調式(mixolydianmode),兩處都用到五個聲部同時推進,你們要真切地吟唱出那種渴望挽迴生命的痛苦……”


    關於這首曲子的解讀,米勒博士曾經不止一次地和他們講過,在這樣一個無憂無慮的年齡裏,他們可以去深刻領會曲子的靈魂和主旨,卻難以用歌聲去詮釋音樂的內核。


    米勒博士的話為同學們心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看著同學們低眉垂目的沮喪神情,米勒博士說:“好了,就到這裏吧。演出前,我請你們每個人都靜下來想一想,為什麽要唱歌?


    死亡是什麽?盡管羽悠終日在自己內心的陰霾情緒中徘徊,她似乎仍無法真正體會到生命逝去的痛苦,


    一場排練就這樣草草結束,然而,每個人都在思考著米勒博士的話……


    *****


    在另一片遙遠的非洲大陸上,艾瑪和文瑾乘坐的車子行駛出空港區,馳騁在一條寬闊的道路上,四周是一片荒涼的景象,遠處是圓頂的茅草屋,茅屋後麵大片闊葉樹林隱約可見。


    兩個農夫模樣的人肩上扛著農具從茅屋裏出來,一個穿土黃色的布袍子,胸前掛著一長串項鏈,另一個*著被太陽曬得烏黑油亮得的上身,隻穿了條粗步褲子,頭上還搭著條長毛巾。


    茅屋旁邊,幾個極其瘦弱的黑人小孩光著小腳丫在黃色的土地上嬉戲玩耍,他們衣著鮮豔,卻異常襤褸,滿身滿臉都是塵土。男孩大多剃成禿瓢,女孩們蜷曲毛燥的頭發被紮成十幾個細而硬的朝天鬏,像極了小了幾個尺碼的q版的艾瑪。


    幾個高大黝黑的婦女頭頂大鋁盆從裏道路兩旁經過,盆裏裝滿了黃澄澄的香蕉。


    文瑾看著這片位於地球另一邊的陌生土地上,麵貌穿著與我大天朝迥然不同的人們,感到一切都是那麽新奇。


    再看看來自這個國家第一家庭的女孩,此刻就坐在自己身邊,一臉喜氣,眼睛裏的仍是文瑾熟悉的倔強與質樸。


    “現在,我差不多什麽都知道了,你也沒有什麽可藏著掖著的了,關於你爸爸故事,是不是也可以給我講一個的完整版了?”文瑾問艾瑪。


    艾瑪看著自己家鄉的大好風光,心情就像窗外的天空一樣陽光普照。


    她抓了抓頭,醞釀了一下情緒,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說起我爸爸呀,他看上去五大三粗不像個讀書人,年輕的時候,可是在法國留過學的。在他那個年代,這是很難做到的事情。”


    一提起自己的爸爸,艾瑪眼睛裏放著精光,露出崇拜神情,她挺直身板,說:“小時候,我爸爸經常跟我說:‘雖然我們的國家政局混亂,民眾都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但是,隻要人民都團結在一起,推翻暴政,國家就能走向光明。’”


    一直看向窗外的穆薩先生聽到這話,轉頭看著艾瑪。她的臉上仍然滿是稚氣,但那堅毅篤定的眼神和她爸爸當年像極了。穆薩先生不禁懷念起當年奮鬥的時光,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艾瑪陷入迴憶當中:“我爸爸一直就當大官,不是蘇丹的領事,就是法國大使,一直當到了總理。那個酒糟鼻的壞蛋總統總是欺負我爸爸,自打我小時候剛一記事起,印象中就是在不停地搬家,從這個國家搬到那個國家。後來我爸爸決定站出來替人民做主,把那個可惡酒糟鼻趕走。他帶領好多窮苦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年輕的,他們組成了,組成了……”說到這兒,她卡殼了,歪著腦袋想,“……叫什麽什麽平愛國者同盟?”


    坐在一旁的穆薩先生接話說:“是‘爭取正義與和平愛國者同盟’和‘中非人民民主陣線’,後來演變成了一支叫‘塞雷卡’的反政府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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