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許含章沒能立刻走出去。


    “小娘子,你一個人走夜路,不怕嗎?”


    剛越過濃稠的血溪,許含章便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不懷好意的陰笑。


    一具具焦黑的屍體驟然消失,鵝毛似的雪花也不知飄去了何處。


    待許含章迴過頭時,隻看見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嶺,如巨大的妖獸蟄伏於天地之間,投下濃重的陰影。


    而喚住她的,是一個腳步踉蹌,渾身散發著酒氣的中年獵戶。


    他有著健壯而結實的體格,打著赤膊,露在外頭的肌肉是緊繃繃的,鼓鼓囊囊。


    她一驚,旋即低下頭,望見自己那瘦弱得風一吹就倒的身板,望著自己蘆柴棒似的胳膊,以及一身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破破爛爛的夏裳。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她剛從村子裏逃出來,離開了生她養她的故土,避過了路人好奇的詢問,膽戰心驚的往荒山裏躲藏的第一天。


    在莽莽山嶺間穿行,雖然可能會遇上毒蛇猛獸一類的物事,還會飽受饑餓的折磨,但至少不會和人群有直接的交集,也不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一路行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到哪兒了,隻覺得隨著天色越來越暗,四周突然就安靜的近乎可怕了,隻餘下蟲鳴啾啾。


    那些生與死,血與淚,屍體與肉塊,突然就陌生得不像是真的,反倒像是一個冗長的夢。


    隨後,她身體一僵。


    一段深埋在她內心深處的記憶複蘇了,瞬間占據了她全部的身心。


    這,也是她第一天殺人……


    斷崖、山石、苔蘚、墜落下去的身影……


    “不怕。”


    眼見那人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她深吸一口氣,狠狠的咬破了自己的唇,用輕微的痛苦來緩解了骨子裏的不適,強作鎮定的答道。


    “喲,膽子還挺大的!”


    他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的逼過來,伸手就欲抓她的衣襟,“說實話,我、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像那種還沒插進去就叫得跟殺豬似的女人,我光想想就覺得掃興!”


    “你別過來……”


    當時的她,並不懂他的措辭是多麽下流不堪。


    她隻是本能的察覺到了危險,瑟瑟發抖的往後退去,無意中把他引到了斷崖處。


    “你過來呀。”


    如今的她,則是刻意擺出了嫵媚的姿態,欲擒故縱的步步後退,仍是將他引到了斷崖處。


    而後,他腳下踩中了一團濕滑的苔蘚,失足跌落下去。


    “救、救我!”


    倉皇中,他抓住了一塊崖壁上凸起的山石,勉強阻止了下墜的力道。


    可山石哪能承受他的重量,立即便有了鬆動的勢頭。


    “小娘子,我、我是豬油蒙了心……你快拉我上去,我保證不對你胡來了!”


    他一邊驚恐的發著抖,一邊祈求的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輕輕的往前走了一步,伸足踩在他用以握住石頭的指節上,狠狠的一碾。


    他吃痛著咒罵了一句,手指下意識的鬆開。


    緊接著,山石崩落。


    他也跟著跌落了下去。


    用不了幾天,他就會變成一具腐屍,眼珠會被烏鴉啄去,皮肉會被野獸撕扯,連骨頭都會被野狗叼了個幹淨,什麽痕跡也不會留下。


    也許他本性不壞,隻是一時喝多了,才想著要對她動手動腳,占一點兒便宜。


    也許他家裏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嬰兒,都等著他去養活。


    也許她本該有更溫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卻心狠至斯,毀了他做人的機會。


    但無論重來多少次,她依舊會這樣選擇。


    “你們也來了?”


    她正要離開,就又被‘人’攔住了去路。


    女的雍容大氣,男的麵如冠玉。


    是崔異的爹娘。


    他們沒有接上她的話頭,隻死死的盯著她看,眼珠子漸漸變成了綠幽幽的底色,有若鬼火。


    她的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被禁術吞噬、被百鬼報複的人,怎還會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裏?


    除非,他們已經不是人了。


    是煞。


    是聚集了濃厚的怨念,用佛光和道法都化不去的煞。


    憑她目前的手段,應付他們是很吃力的,明顯是落了下風。


    於是她越發的緊張,整個人不自覺的擺出了防禦的姿勢,迅速想著對策。


    可奇怪的是,他們沒有上前,依舊是死死的盯著她,沒有旁的動作。


    而後,他們竟露出了極度無奈的神色,轉身離開。


    來也突然,去也突然。


    明明是占了大好的局麵,卻這樣一走了之。


    而許含章逃過了一劫,卻沒有立刻邁步,而是蹙起了眉頭,沉默不語。


    他們的反常,是……因為崔異嗎?


    是這樣嗎?


    她還未得出確切的答案,就見胡子花白,麵龐上溝壑縱橫的周伯出現了。


    他站在那裏,滿身都帶著陰鬱的怨氣。


    “當年若不是你阿娘與人私奔了,說不定我便能早早的完成使命,迴到南詔,那樣……我的兒孫就都不會死了!而你也不會去往益州,周三郎也不會死!”


    他惡狠狠的瞪著她,伸出了一雙枯骨般的手,手臂上纏著一隻隻青筋鼓脹的蠱蟲,爬著一條條五彩斑斕的毒蛇。


    可是他根本就沒來得及碰到她,身體就迅速的幹癟塌陷了下去,最後化作一灘肉泥,十分突兀的消失了。


    然後,魏主簿母子倆來了。


    “你把我的阿笙還來!”


    “你還我的命來!”


    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這對母子倆所在意的,從來就不是同一件事,因此便順理成章的產生了許多分歧,埋下了許多隱患,待得徹底爆發的那一天,便是將全家人都炸得屍骨無存的時候。


    “你們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更何況是死了?”


    麵對他們,許含章倒是鎮定了不少,沒有對著獵戶時的發怔,沒有對著崔異爹娘時的局促,也沒有對著周伯時的茫然。


    可她還沒有出手,他們便也極其突兀的消失了,就像是壓根沒有來過。


    “你可真有出息。”


    幾團血霧從大蛇的身上爆開。


    阿嬰臉色發白,伸手捂著心口,麵上透出了深深的蔑視意味,聲音嘶啞道:“都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能靠著男人過活,蒙混下去。”


    但這隻是最後一次了。


    接下來,她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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