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這樣?


    鄭元郎一時間心神劇震,愕然無語。


    “下去。”


    崔異則是坐迴了案前,重新執起筆,緩緩的將書帖鋪開,十分冷淡的開口。


    “是。”


    鄭元郎木木的應了聲,起身退到門邊,連禮都忘了行,就狼狽的離去了。


    一路上,他的表情麻木,眼神呆滯,腳步虛浮,活脫脫是一副撞了鬼的模樣。


    “鄭家小郎,你還不睡啊?”


    有幾個巡夜的家丁正好提著燈籠,慢悠悠的從他身旁經過,順帶很自然的笑了笑,同他打了個招唿。


    “我睡不著……”


    鄭元郎聞言,慢慢的停下了腳步,然後僵硬的轉動著自己的脖子,朝他們看過來,幽幽道。


    森冷刮骨的陰風、晦暗不定的燈火、慘白發青的麵龐、烏漆麻黑的眼珠……


    “哦!”


    “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你早點睡!”


    家丁們登時心裏咯噔了一下,齊齊往後一讓,說道。


    “好……”


    鄭元郎嘴角一扯,牽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被幽暗的夜色映著,顯得分外詭異。


    “莫非……老宅裏真的有鬼?”


    “我看是八九不離十。”


    “我覺得不是。像他那樣的年輕人,怎可能被區區野鬼嚇到?”


    “難不成是狐仙?”


    等鄭元郎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的盡頭後,家丁們方才擠在了一起,竊竊私語道。


    夜深露重。


    “元郎,我覺得你變心了。”


    “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騙子!”


    “你是不是和每一個女子歡好時,都會這麽說?”


    “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鄭元郎和衣而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腦海裏掠過了一幅幅零碎的畫麵。


    畫麵中的女子,有形容淒楚的,有眼神哀怨的,有憤恨尖刻的,有麵目猙獰的。


    但在遇到他之前,她們並不是這樣的。


    那時的她們,要麽是笑靨如花,要麽是柔情似水,要麽是俏皮狡黠,要麽是成熟大度。


    後來,他出現了。


    他輕車熟路的施展著自己的手段,很快就將她們哄得芳心暗許,然後便將她們寵得沒了分寸。就連吃葡萄時,他都會體貼的剝好了外皮,將晶瑩的果肉一顆顆的喂到佳人的嘴裏,並且笑吟吟的攤開掌心心,毫不嫌棄的接著對方吐出的葡萄籽。


    久而久之,她們就漸漸陷入了溫柔的漩渦裏,無法抽身。


    最後,她們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脫了節,沒有了自己的喜好,忽略了自己的友人,失去了往昔奪目的光彩,成天都擺出怨婦似的淒切狀,隻想把他拴在身邊,讓他不勝其煩。


    所以他的厭倦和離開,是必然的。


    在那之後,他自是能輕車熟路的去尋找下一個獵物;而她們卻很難從情傷裏走出來,大多都過得不是很好。


    現下想來,如果當時能多個人在一旁虎視眈眈的追逐著她們,那他就會相應的看重她們一些,放手時也不會那麽幹脆了。


    可惜,她們身邊並沒有崔異這樣執拗而長情的人。


    圍繞在她們左右的,盡是些比他強不了多少的狂蜂浪蝶。隻要見有人已搶先得手了,就會立刻扭轉頭,馬不停蹄的去追逐別的目標。即使偶爾有一兩個真心實意的,也會在她們義正言辭的拒絕下黯然劃清了楚河漢界,不敢來打擾她們和他的‘幸福’。


    “我算不算罪孽深重啊……”


    鄭元郎以往都不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放在心上的,覺得天大地大,也不如自己的道理大。況且她們都已經成了那幅討人厭的模樣,憑什麽還有臉逼著他與之廝守,浪費他大好的時光?


    但今夜在聽了崔異的一席話後,他便隱隱有些觸動了,竟莫名的念起了那些女子的好,以及鬼使神差的反省起了自己的不好。


    ……


    ……


    今夜同樣無法入睡的,還有淩準。


    “爹,你的反應會有這麽大,是不是因為……你曾經著過這樣的道?”


    之前他曾因吳娘子的事而生疑,試探著問過淩審言這個問題。


    淩審言一反常態的沉默了。


    “你知道,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是什麽嗎?”


    半晌,淩審言忽道。


    “不外乎就是生離死別了。”


    淩準雖感意外,卻迴答得很是利落。


    這兩樣,他恰巧都經曆過了。


    死別,自然是和阿娘、和祖母的那場陰陽兩隔、慘烈無比的分別。


    他為此痛苦了數年,至今還未能完全的走出那片偌大的陰影。


    生離,則是許二在益州的小宅裏失蹤的那一次。


    盡管不多時他又找迴了她,但那種大起大落的驚怖感,隻要一迴想起來,他仍是會心有餘悸。


    “這些是很痛苦,但算不得最痛苦。”


    不遠處的官道上駛來一輛華麗的馬車,車還未停穩,範舟就從車下下來,大步向河邊走去。他青衫飄逸,麵如冠玉,一路走來都有女子折下桃花,笑盈盈的向他投擲。


    “範家二郎真是好福氣啊。”,跟上來的周慎言不懷好意的撿起地上的花枝,“等會我告訴三妹妹,說你在路上拈花惹草。”


    換做是平時,範舟肯定是擠兌他幾句,但這時他沒有心情,他隻想快點見到許含章,把事情盡快定下來,日子越久,變數就越多。他四處張望,很快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麵如芙蓉,瓊鼻櫻唇,纖腰若素,青絲如墨,盡管隻穿了再樸素不過的雪青羅裙,渾身半點飾物也無,卻依然難掩麗色,在人群中很容易一眼就看到她。


    “”樹蔭下綠草如茵,幾個女子席地而坐,言笑晏晏。


    楊婉兮身穿蔥綠撒花裙,臂上搭著鵝黃的輕紗披帛,烏黑柔亮的秀發梳成丫髻,頭上簪著一枝纏絲鑲珠金釵,釵頭垂下長長的瓔珞,隨著她仰頭俯首的動作輕輕擺動:“今年的春天來得真早,去年這個時候還是倒春寒,冷颼颼的。”


    春日裏倒還沒什麽,要是夏天也那樣,還不捂出熱痱子來。”,說話的女子杏核眼,圓盤臉,長得一團喜氣。


    “玉珠你真是想得多,帷帽上不過是幾層紗,能厚到哪兒去?”,細眉細眼、秀麗白皙的玉瓶邊笑嘻嘻的說話,邊往她胳肢窩裏招唿,玉珠癢極,連連躲閃,笑罵道:“玉瓶你這個小蹄子,撓我作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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