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輛華麗異常的馬車轆轆而來,碾過了平整的青石板路,停在了升平坊的坊門外。


    片刻後。


    馬車轆轆而去。


    鄭元郎耷拉著肩膀,大步走在許含章的前頭,一腳踏進了坊門。


    許含章則不緊不慢的跟上,在路過牆根處胡人所擺的攤位時,還心情極佳的買了個胡餅,邊走邊啃。


    “……”


    鄭元郎忍了又忍,終究是忍無可忍,說道:“有位張令使騎馬上朝,途中見有人在吆喝叫賣剛出爐的胡餅,就買了一個,於馬背上大吃大嚼,然後便被禦史彈劾儀容不雅,丟了官不說,還被一些酸文人寫進詩中,時不時就拖出來嘲笑一番。”


    就算是聾子,也應該聽出他的暗諷之意了,進而羞愧掩麵,將胡餅扔到道旁的排水溝裏。


    “哦。”


    許含章卻渾然未覺的應了聲,隻津津有味的吃完了,然後拿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漂亮的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問道:“那,你身居的官職是?”


    “從六品,散官,奉議郎。”


    鄭元郎眉心一跳,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出了這幾個字。


    她絕對是聽懂了他的諷刺,卻一味的裝傻,故意來戳他的傷疤!


    真是太欺負人了!


    “哦。”


    許含章又渾然未覺的應了聲,繼續問道:“既然是散官,那想必是很閑的了,隻掛個名就好,用不著上朝議事?”


    “是!”


    鄭元郎繼續咬牙切齒道。


    “反正你閑著也無事,而我也沒耽誤你什麽事,為何你卻這般苦大仇深?”


    許含章卻忽然正色道:“你如果是對我有成見,不屑和我為伍,那大可以在子淵麵前推掉此事。可你既不敢違抗他,又不敢朝我翻臉,便隻能曲裏拐彎的耍一些小花招,試圖給我添堵。這樣做,無疑是很蠢的,對你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


    但他不應是這樣的蠢人。


    相反,說他是人精,也不為過。


    “我相信你不會做多餘的事。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這樣做,目的究竟是什麽?”


    許含章的目光是嫵媚流波的,並不淩厲,卻似是能穿透他表麵嬉皮笑臉的偽裝,直直的看進他內心深處去。


    “其實,我早就對你一見鍾情了,生怕離你太近了,會克製不住自己滿腔的愛戀……所以,我隻能裝作口是心非的模樣……”


    “其實,我是太仰慕你了,太崇拜你了,我對你的景仰就如那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就如那巍峨青山不可攀登……所以,才望而生畏,表現失常……”


    在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鄭元郎就打消了詭辯的念頭,將那些用來圓謊的話語都咽了迴去,無比平靜的直視著她。


    “你還是和當初一樣。”


    他的沉默,正合了她的意。


    因為自一開始,她就沒打算過要從他的牙關裏撬出什麽來。


    “你還是覺得我是個掃把星,會讓十一變得很倒黴。”


    答案,她早就了然於心。


    “以前,你覺得我和子淵糾葛頗深,怕十一受到牽連。”


    “現在,你仍覺得我和子淵剪不斷理還亂,怕十一受到傷害。”


    “你對十一,真的是很講義氣,很盡心了,總是在為他著想,為他好。”


    許含章的語氣裏全無挖苦的意味,而是真心實意的感激。


    緊接著話鋒一轉,“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隻是為他著想,為他一個人好,是有失偏頗的?”


    她當然知道,如果是為了淩準一個人好,那自己就不該一而再的招惹他,再而三的撩撥他,然後在他表明心意時,也沒有拒絕他。


    如果沒有她的添亂,他早該找一個或嬌俏或賢淑的妻子,安安穩穩的過著歲月靜好的日子,不鹹不淡,無風無浪,自然也沒病沒災,沒傷沒痛了。


    她早就該躲起來,一輩子都不在他麵前出現。


    這,才是為他一個人好。


    讓他徹底遠離她可能會帶來的是非,讓他平安的活到老,活到死。


    “但是,這僅僅是為他一個人好罷了。”


    許含章頓了一會兒,輕聲道:“而且,這是自以為是的待他好,完全沒有顧忌過他真正的訴求是什麽。”


    但凡是苦情的小兒女戲文,裏頭總會出現一個棒打鴛鴦的人,口口聲聲的說著為了你的情哥哥或情妹妹好,你就應該知大體識大局的撒手,不能死纏著不放,不然就不是為他/她好,而是害了他/她。


    可兩情相悅,是兩個人的事,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那為何要對其中一個人好,就非要委屈掉另一個人?而不是想著要繼續執手同行,走到雲開霧明的那一日,走到能讓兩個人都好過的那一段陽關大道呢?


    “其實,我也沒有這麽高尚。我隻是個自私的人,不止是想要讓他好,自己也得撈到好處才行。”


    許含章嫣然一笑,覺得胸中的鬱氣一散而空。


    “總而言之,我就是想告訴你,若是真想為他好,那就得把我也考慮進去。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做一個自私的人,感覺還真不賴。


    “這……”


    鄭元郎愣愣的望著她,不知是被她的大道理震驚了,還是被她的厚臉皮所駭住了,一時竟說不出一句囫圇的話來。


    “要不,我給你舉一個淺顯的例子?”


    許含章怕他一時順不過氣來,便彈了彈指甲,慢條斯理道:“比如,十一他想要摘一朵懸崖上的花,你覺得很危險,出於為他好的念頭,就阻止了他,而且還想用後庭花來替代,自以為能補償他。這樣,隻是你認為的對他好,他卻未必會接受,會喜歡的。”


    語畢,許含章貼著牆根,小心翼翼的遁走。


    鄭元郎杵在原地,雙眉緊鎖,若有所思。


    自己對她,是不是真的有失偏頗,且做得也太刻意了,太刻薄了?


    “我要殺了你!”


    但沒過多久,他就從反思的情緒中抽出身來,暴跳如雷道。


    去她姥姥的後庭花!


    許含章聽得身後的動靜,忍不住竊笑了一聲,加快腳步,往醫館的方向走去。


    “許娘子?”


    豈料剛走了沒幾步,就和一個美豔撩人的胡姬撞了個滿懷。


    “米婭兒。”


    許含章看了眼對方雪白的皮膚,又掃了眼那一頭褐色微卷的長發,很是篤定的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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