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目前的處境,唯有自私,方才能自保。”


    老者微笑著抬起頭來,悠悠的望向天幕上翻卷的鉛雲。


    此時,周遭明明沒有一絲風,他的衣袍和須發卻不斷的飄飛著,獵獵而動,姿態宛若仙人,在朦朧的夜色和渺渺的山霧映襯下,愈發顯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令人頓生高山仰止之心。


    許含章不由看得有些眼睛發直了。


    “癡兒。”


    老者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她一眼,歎息道:“這,不過是用風鑒耍出的小花招罷了。那些高門子弟,但凡見著我衣袂無風而動,仙氣飄飄的模樣,立時就都昏了頭,對我又是欣賞又是敬重的,還心甘情願的把大把的金銀奉上,就為了能和我多說幾句話。”


    “……”


    許含章默然無語。


    “所謂的風鑒,是我在觀天象時偶爾習得的本事。待熟練後,便能通過風聲風向,來推演路途中的吉兇。但我多得是推演的手段,並不差這一樣。”


    老者繼續說道。


    “於是,它便有如雞肋般擱置了下來。”


    直到某一日,他無意瞥見了名妓泛舟湖上,長發與羅裳乘風而舞,頗有翩然出塵之意境,這才福至心靈,想到了這個絕妙的用法。


    “……”


    許含章再次失語。


    一般人不都應該仔細的打量名妓是長什麽樣的嗎?


    怎麽他卻盡盯著別處瞧,然後還有心思琢磨自己的術法?


    這視紅粉為骷髏的做派,觀豔色如過眼雲煙的心態……


    果然,是世外高人。


    “其實,我一開始就盯著她的臉在看。”


    老者朗笑一聲,似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後來,我不止是看清楚了她長什麽模樣,還瞧見風吹起她的裙邊,露出了一截羅襪的白邊。”


    那樣的景致,委實很美。


    但也僅僅是美而已。


    他看花、看書、看雲、看水、看山,都覺得是美的,和看人時的感覺沒什麽兩樣。


    “當時的我,隻消掌握了風向,就能借一縷清風來為自己所用,既不費神,也不費力,更不會對自身造成任何沒必要的反噬。”


    老者有些無奈,有些好笑的看著她,“可你卻是個不要命的,居然把它用在了言之一術上,以心神血氣為祭,來催動它驅邪除祟。”


    這一點,確實是很有想法,很天才。


    然而,也純粹是找死。


    若不是她另有機緣和造化,隻怕活不了多久就會氣血枯竭而亡,而且死狀很恐怖,能和幹屍相媲美。


    “我說讓你學著自私點,不止是要讓你少管別人的事,不要有過於慷慨的仁愛之心,過於澎湃的正義感……還有,就是別再用自己的氣血來施術了。”


    “如果實在是技癢了,大可以學我,用風鑒來吹吹自己的衣衫和頭發。那幅畫麵,想必比我這個糟老頭子要好看得多。”


    “或者可以像那些臭道士一樣,用符紙和丹藥來玩些小把戲。”


    “要麽跟和尚尼姑學一學,嘀嘀咕咕的念一大段經文再說。”


    “要麽養點毒蟲來唬人,也成。”


    “總之,你犯不著為了一兩個邪祟,就白白的把自己的壽數搭上,”


    說著說著,老者不禁流露出了傷感的神情,“我本以為你會學相術和堪輿的,結果……真是天意弄人啊。”


    又壓低聲音道:“不過,我一直懷疑蒼穹上根本沒有那勞什子的老天爺,地底下也沒有那勞什子的奈何橋。”


    “……”


    許含章又一次驚愕無語。


    如果說世上沒有神靈,她是相信的。


    但老天爺和閻王爺這兩位大爺應是都存在的,不然怎會有‘天注定’、‘天生我材’、‘天要亡我’之類的詞,又怎會有魑魅魍魎、鬼怪邪祟的身影呢?


    “天上的事,我是沒法子去打聽的。但地下的事,我卻摸到了一點眉目。”


    老者提起這一茬,也不是為了能得到她的認同,因此並不介意她驚駭莫名的表情,而是從容道:“都說人死了便能投胎轉世,重新開始。可我活了那麽多年,卻未曾見過任何一個故人的歸來。休說是原模原樣的魂魄,或是有幾分熟悉的音容了,就連一絲似曾相識的氣息,都沒有出現過。”


    仿佛隻要是死了,就塵歸塵,土歸土,銷聲匿跡,不複存在。


    “而奈何橋、孟婆湯、牛頭馬麵,我也未曾真正的得見。”


    他擅長術數,既能預知到自己的大限,也能輕易的推演出古往今來之事,但無論他怎麽算,也算不出這地底下會有這些東西的存在。


    而他的陰陽之術已臻至化境,但無論他怎麽做法、施咒、布陣,也召喚不出這些物事來。


    “後來,我懂得越多,就越發覺得恐懼……我擔心自己一死,也會在世上幹幹淨淨的消失掉,半點痕跡也無……我甚至覺得世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都隻是我自己做的一場夢……”


    “好在我始終保有一絲清明,沒有走上吃丹藥、挖人心、求長生的老路。”


    他安靜的等來了自己的大限之日,安靜的帶著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遊蕩於山林之間。


    “我看到了很多的遊魂。”


    遊魂們起初和他一樣,都是全須全尾的,麵容和生前無二,但隻要過上幾日,就都會漸漸化作青煙,嫋嫋的鑽入地底下,或是零散的寥落於泥土裏。


    “他們並非是得到了陰間的傳喚,應了那狗屁的投胎之說,而是被無盡的黑暗所侵擾,便喪失了生前所殘存的意識、執念,然後就隻能被吞噬殆盡,灰飛煙滅。”


    這才是真正的消亡。


    身體消亡了,尚有遺骨可尋。


    而魂魄消亡了,卻是再也覓不到蹤跡的。


    “佛道兩家的典籍裏,但凡涉及到死,便多的是涅槃、羽化、極樂之類的溢美之詞來點綴。我想,這隻是一種安慰自己,同時欺騙信眾的手段而已。”


    說到此處,老者停頓了很長時間。


    死了,就是死了。


    不會有來生,也不會有永生。


    什麽……都沒有。


    “對我而言,這便是最大的恐懼。”


    所以他至今都停留在人世間,用上了諸多玄妙的秘術,才沒有讓自己的魂魄被黑暗吞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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