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的看著她,眼瞳裏已沒有了飛揚的神采,隻有深淵般的黑,其間籠罩著一抹掩不去的倦意,卻不讓人感到壓抑,反而隻覺溫柔無邊。


    這是經過了多番的洗禮,才能有的眼神。


    這是少年時的他,絕不會擁有的眼神。


    “崔異。”


    許含章淡淡的一笑,喚道。


    這個他,自然不會是過去的他,更不會是什麽裴子淵了。


    他,隻能是崔異。


    此時此刻,她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從年幼走到年少,從天黑走到天亮,她走了很多的地方,看過了很多的迴憶。


    最後,她終於找到了他。


    “直唿其名,是為喝罵。”


    崔異的眉頭微微一擰,糾正道,“你可以用我的字或排行來稱唿我。”


    說著轉過頭,將車夫遠遠的打發走了。


    “等等。”


    真到了跟如今的他狹路相逢的一刻,許含章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不少,甚至有心情問起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既然你排行為長,那為何在河畔邊的那一晚,他們要稱你為裴二公子?”


    一上來就喊打喊殺,很不符合她的風格。


    再怎麽也得客套性的寒暄幾句,才對得起二人過去的情分。


    “如果按裴氏的家譜來算,我是該行二的。”


    崔異沒想到她居然問這個,一時有些發怔,但還是認真解釋道:“況且我是特意隱瞞身份而來的。既然要做戲,就得做全套,不能在這種細節上出了紕漏。”


    “原來如……”


    許含章順勢附和道。


    豈料話還沒說完,腿彎處便一軟、一麻,整個人不受控製的向下跌絆而去,饒是她反應奇快,也隻是將趴地的姿勢調整為半跪半立罷了,端得是十分狼狽。


    幾乎是在同時,有一粒渾圓的石子得意的滾落至她的腳邊,頗有幾分耀武揚威的氣勢。


    “我用這個打蟬,很準。”


    崔異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至於打人,那就更準了。”


    “果然好手法。”


    許含章心中一緊,瞬間繃直了背脊,自地上一躍而起。


    她有心思同他虛與委蛇的寒暄一陣子,他卻沒那個打算,竟是直接就來真的了。


    “太慢了。”


    而後隻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目光便驟然變得陰冷,右手一抬,就輕而易舉的掐住了她的喉嚨,緊接著手肘一斜,重重的撞上了她的肋骨,然後略施暗勁,將她如木樁般一推一帶,又提膝摁住了她的雙腿,順帶騰出另一隻手來,將她的雙手反扣在背後,把她死死的禁錮在地,動彈不得。


    “連倒下去的動作,都這麽慢。”


    他眼底眉間所籠罩著的陰霾盡散,有如撥雲見日,高遠而明淨,“這樣的你,也好意思張牙舞爪,說要和我做一個了斷?”


    “……”


    因喉嚨還被鉗製著的緣故,她連唿吸都極為困難,更遑論是開口答話了。


    而肋骨和膝彎處雖是又痛又麻,但對於早就吃過了苦頭的她來說,卻是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的小打小鬧。


    “真是對不住你了。”


    見她口不能言,崔異便很是溫雅的擺出了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緩緩的鬆開了卡在她喉間的手,唇角笑意淺淺,“你可以喘一口氣,再大喊幾聲救命。”


    “破。”


    許含章隻輕輕的搖頭,朱唇輕啟。


    腳下那一粒圓滾滾的石子立刻破空而起,狠狠的擊在了崔異的膝蓋骨上。


    “你占了我的大便宜。”


    “不管我再怎麽英武不凡,此時也隻是個脆弱的魂魄罷了,比不得你又能做法、又能施術的。”


    想著他之前說過的話,許含章不禁笑了笑——在這樣的局麵下,她果然是能占到些許的優勢。


    “這算是以牙還牙麽?”


    崔異鬆開了束縛她的另一隻手,饒有興味的看著她,問道。


    “當然算。”


    趁著他稍作鬆懈的空當,許含章抬腿頂開了他的膝蓋,半坐起身道。


    她急著要擺脫先前那愚蠢的相搏相貼的姿勢,便順理成章的將主意打到了他的下半身……不,是膝蓋上。


    其實她很想斬草除根,往上再打偏那麽一點點,好讓他生不如死。


    但思來想去,終究覺得還是太猥褻了些,便訕訕的作罷了。


    “是麽?”


    崔異並不知自己曾和斷子絕孫的危機離得那麽近,隻懶洋洋的瞥了她一眼,不加阻攔,任憑她從自己的禁錮下掙脫開來,而後雙臂一舒,懶洋洋的躺倒在地,漫不經心的道:“那你來啊。”


    他的聲音帶著無比慵懶的意味,如春水般融融的流淌過她的耳畔。


    聽上去……有些騷,有些輕佻。


    你來啊,來啊,來啊。


    就像是一個沒羞沒臊、當街攬客的小倌。


    許含章嘴角一抽。


    “等等。”


    崔異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對,立刻橫過一臂於胸前,赫然做貞烈狀,“我說的是讓你使出渾身的解數,來取我的命。你可不要想岔了,輕薄於我。”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便將她直接定義成了采花的大盜。


    “誅。”


    許含章頓覺心裏起膩,於是便冷著臉,迅速念道。


    在田間遊曳的數道清風立時凝成了一束,裹著漫天的碎木和土屑,淩厲的劈向了他的天靈蓋。


    “你是惱了麽?”


    風中傳來了崔異的輕笑聲。


    許含章看不清他是如何起身的,隻覺得眼前一花,地上便空餘下一抹殘影,而他的人卻不見了。


    “其實,我騙了你。”


    身後驀地響起了他的聲音,“即使在魂魄的狀態下,我也不會輸給你的。因為,我曾和袁公有一麵之緣,有幸得他贈一護身符,可辟邪擋煞,不會被一般的術法和詛咒所侵。即使僥幸讓人得手了,也傷不了我的精魄。”


    說著便伸手探入了衣襟,扯出一塊方正的桃木牌,塞進她的手裏,“把它摘了,你才能真正的傷到我。”


    “他……見過你?是什麽時候的事?”


    許含章一驚,旋即不可置信道:“是不是,比我還早?”


    如果崔異是搶在她之前就與他結交了,那他和她所謂的師徒情分,所謂的搭救之恩,就顯得很是微妙了。


    “是很早。”


    他抬腳邁到了她的麵前,輕描淡寫的道:“但那是我抓周宴上的事了,縱使我有心和他結交,恐怕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更走不到他的麵前去。所以你大可以放心——你繼承了他衣缽的這件事,完全是上天注定的,而不是我安排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剔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連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連穗並收藏美人剔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