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折?


    “隻怕是折壽的折吧。”


    許含章嘴角凝了一絲冷笑,接上了話頭。


    話剛出口,她便想起他的爹娘都是折在自己手上,短了壽數的,頓覺自己的措辭頗為犀利,想必是能重重的戳到他的痛處了。


    “是麽?”


    崔異竟似是絲毫沒有品出她的弦外之音,整個人非但沒有被刺著,反而還悠然的側過頭,朝著她展顏一笑,端的是舒朗清透,讓人一見便氣悶不已。


    “好了。”


    一抹戲謔之色自他的眼底緩緩的暈開,“剛才是逗你的。其實,我是因為當初見的世麵太少了,才會一直都記著你。而且……在兩年後也一眼認出了你。”


    雖則聽上去很扯,但的確是事實。


    在她之前,他的確是沒有時間和興趣去接觸旁的小娘子的。


    因為,他自從記事以來,每日都得蔫頭巴腦的研習著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


    禮,細分下來有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這幾種。


    樂,細分下來有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古樂。


    射,細分下來有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


    禦,細分下來有鳴和鸞、逐水曲、過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書,細分下來有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


    數,細分下來有理數、氣數、術數、推數、九章。


    若是不嫌麻煩,在此基礎上再一一細分下來,便會引出無數繁瑣而沒必要的套路,華麗而不實用的規矩。


    每一樣,他都得牢牢的掌握著,以免在不經意的小細節上出錯,貽笑大方。


    每一樣,他都務必要做得行雲流水,姿態如仙,才不至於墮了世家的麵子。


    然而,這些冗雜的事項隻是他日程中的一小部分。


    待他身子骨長開了些,每日天不亮就得起床練一練拳腳,習刀劍、使棍棒。


    天亮後,他匆匆的用過了早食,便得馬不停蹄的趕往弘文館,明習五經、三經、二經、學究一經、三禮、三傳。


    待得日暮歸來後,便要觀測天文、掌握曆法。


    等天黑透了,他又得在燈下苦讀兵書,研究各種陣法。


    “唉。”


    他常常仰天長歎——做一個有理想、有情操、有道德、有上進心的世家子弟,可真不容易!


    在香豔的話本和坊間的傳說裏,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不是什麽好東西,都過著酒池肉林、驕奢淫逸的無恥生活,身側圍著的全是隻披了件透明的薄紗、衣不蔽體的美婢們,還有腰間隻圍了一塊遮羞布的美少年們……


    而他,卻過成了這樣……


    他的境遇,豈止是一個慘字了得!


    因著上述種種緣由,他連覺都很少能睡踏實,更遑論是跟別的小娘子有過密的接觸了。


    和他有過真正的往來的,自始至終,都隻有許含章一個。


    所以,他才會笑說自己沒見過什麽世麵。


    “哦?”


    許含章閑閑的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指著從眼前掠過的畫麵,皮笑肉不笑道:“其實,你可以見很多世麵的。但,你是個缺心眼。”


    “族兄,今夜明月高懸,夜曇新綻,何不結伴賞之?”


    “奴新得了《長風帖》的真跡,望君賞臉一觀。”


    “這茶是用去歲的綠萼梅上的雪水所煎的,郎君可願嚐上一杯?”


    好幾個或清麗,或風情,或嬌俏的小娘子定定的凝視著他,聲音宛若鶯啼,舉手投足間卻透著股矜持的意味,進退也極有分寸,斷不會讓人感到厭煩。


    崔異卻連眼皮都懶得抬,隻麵無表情的一拂袖,接著便飄然離去。


    他繞過了水榭。


    他走出了院子。


    他來到了馬場。


    “既然要打馬球,為什麽不叫上我?”


    然後,他一改先前的死人臉,興高采烈的對著一群少年郎說道。


    再然後,他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握著鞠杖,瀟灑的打馬而出。


    最後,他帶著一身的塵土,心滿意足的返家。


    這是什麽人啊?


    許含章為之側目。


    這是個寧願在男人堆裏混得灰頭土臉、臭汗淋漓,也不願和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們多待一會兒的怪人。


    真是不解風情。


    真是缺心眼。


    “你為何說我此舉是缺心眼?”


    崔異看著她,眉頭微蹙,“恕我直言,你才是個缺心眼的。”


    他又不蠢,自是知道那些小娘子是什麽用意。


    但知道歸知道,不代表他就得順水推舟的配合。


    憑什麽?


    就憑她們是姑娘家,他就得順著她們,讓著她們?


    憑什麽!


    況且,她們實在是無趣到了極點,成日裏隻知賞花賞月、煮茶作畫、一麵費盡心思的彰顯著自己的高潔脫俗,一麵又自相矛盾的玩著俗氣的捧踩伎倆,也不嫌難堪。


    而她們說話時亦是矯情無比,總愛藏一半露一半,似是怕一次說全了,就會閃著舌頭;看人時的目光則是閃閃爍爍的,似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既不敢大大方方的讓人知道,又不甘讓它爛在肚子裏。


    他若真是和這種人玩在了一處,那才是缺心眼。


    相比之下,他當然更願意和少年郎們一起玩,無論是打獵、騎馬、冶遊,都能輕而易舉的找到投契的玩伴,而且不擔心對方會有嬌氣的毛病——譬如一扭腳就哭哭啼啼的,要好幾個仆婦攙著,才能顫顫巍巍,淚眼汪汪的爬起來;又譬如隻是被幾滴溫熱的茶水濺到手背上,就連連大唿小叫,仿佛被滾水燙破了皮的野豬。


    “隨你怎麽說。”


    此時此刻,許含章真想給他翻一個白眼。


    她也懶得跟他解釋了——扭了腳的那位,多半是因為你沒有去扶她,而是敷衍的把她甩給了仆婦們,她才變得淚眼汪汪的;而被水燙了的那位,八成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和憐愛,才把聲音略略拔高了些。


    等等!


    下一瞬,她猛地察覺了不對勁的地方——就算他真的和世家的小娘子們無甚來往,但他的院子裏、他的房裏,總該有一群烏泱烏泱的丫鬟吧?


    就這樣,他居然還有臉聲稱他沒有見過世麵?


    真不要臉。


    她隻知長安城中的某些花魁娘子會用‘清白’之名來攬客,卻不知他也學來了這招,裝起了潔身自好。


    “以前我就說你忘性大,你還好意思不認!”


    崔異聞言,不怒反笑道:“你仔細想想,那五年裏,我有沒有帶過一個丫鬟在你的麵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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