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湖邊迴來,天色已經不早了。


    許含章沒有急著進門,而是在外麵興致極佳的逛了好一陣子,走街竄巷,最後才在一家即將打烊的鋪子裏選到了滿意的小壇,在店主驚愕外加驚恐和驚悚的眼神裏將披風裏的泥土抖開,小心翼翼的裝進了壇中,一粒也沒有落下。


    “這是帶給一位故人的。”


    做完這一切,許含章搓了搓手,將土腥味尚存的披風重新裹在了身上,笑著解釋道:“他在外客居多年,十分想念這裏的水土,我便帶幾抔土給他,就當是留一個紀念了。”


    “這樣啊……”


    店主恍然大悟,然後搖頭道:“那你還不如給他帶點吃的迴去,好歹還能填一填肚子。”


    “吃的?”


    經對方這麽一提醒,許含章才記起自己不僅是忘了吃午食,甚至連晚飯都沒當做一迴事。


    雖則今天她的內心很充實,一頓兩頓不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淩準待會兒就要過來,若冷鍋冷灶、淒風苦雨的糊弄他,著實有些不厚道。


    “那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你早些迴去歇息,我明日來看你。”


    想起昨夜分別時淩準所說的話,她不禁心頭一暖。


    雖然寶珠走了,吳老伯也走了。


    但他,沒有走。


    也隻有他,不會走。


    看在他如此有情有義的份上,她怎麽也該盡一下地主之誼,像模像樣的招待他一迴。


    從鋪子裏出來,許含章匆匆忙忙的往住處趕去,將壇子放在了床下,然後又拎著食盒出了門,去附近的一家食肆買了三葷兩素並兩碗米飯,整齊的擺在了正廳裏長條的案幾上,接著端來炭盆,用夾子在積灰的隆起處輕輕一撥,將其下蓋著的尚未熄滅的舊炭翻了上來,再覆了幾塊新炭上去,對著空隙處吹了幾口氣。


    過了一會兒,炭火便旺了起來,竄起絲絲熱氣,給屋內帶來了融融的暖意。


    而飯菜已經有些冷了。


    淩準,卻沒有過來。


    興許是在路上耽擱了吧。


    早知道他來得這麽晚,自己就不必如此匆忙了。


    不知怎麽的,許含章竟起了幾分小性子,想著等他來了,一定要給他點兒臉色看才行。


    但片刻後,她還是改了主意。


    畢竟她已經十八歲了,而不是八歲。


    再那般幼稚小氣,隻會惹人發笑罷了。


    思考良久後,許含章決定換一個成熟大氣的方式——頂著寒風,以極其端正的姿態在外麵等著他,好讓他為自己的晚到而感到羞愧。


    於是她直起身來,去灶房裏打了點兒冷水,將臉上的灰塵和手上的泥屑仔仔細細的清洗了一遍,然後立在了天井裏,仔細聆聽著外麵的響動。


    天已經黑了,家家戶戶都點起了燈火,看著並不明亮,卻十分溫暖。


    巷子裏已很少有人經過了。


    偶爾傳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許含章便會下意識往門邊走近一些,期望著下一刻,便有張熟麵孔前來叩門。


    但始終沒有人叩門。


    天漸漸黑透了,將一盞又一盞的燈火吞沒。


    外麵休說是人聲了,連犬吠聲都湮沒在了風聲裏。


    四周一片安靜,就像是天地陷入了沉睡中,再也醒不過來。


    而他,也不會來了。


    明明說了要來,卻沒有來。


    真是言而無信。


    許含章恨恨的想著,旋即卻覺得好笑——也許他隻是隨口一說的客套話,她卻信以為真了;也許他是真的打算要來,卻因其他的事耽擱了。


    總之,他今天不來,以後也會來的。


    因為他說過要讓她幫忙,擋掉張參軍給他做媒的熱情。


    所以,他一定會再來的,到時候再找他算一算今晚這筆空等的賬,不就行了嗎?


    理清了紛繁的思緒後,許含章忽覺自己傻站在這裏不動,死盯著屋門的做派,實在是像極了怨婦——夫君在外麵吃喝嫖賭花天酒地,自己卻無力約束他,隻能風雪立中宵,做一塊老實巴交的望夫石,盼著他能早日歸來,好喜滋滋的為他倒上一盆洗腳水。


    這樣的想法頓時把她嚇了一跳。


    “看來我得早些進屋,免得被風給吹傻了。”


    許含章連忙迴轉身,疾步往正廳走去。


    飯菜早已冷透了,葷菜上的油凝成了白花花的塊狀,如漿糊般黏在了肉片上,素菜則懨懨的耷拉著,被豉醬泡得有些變色。


    比這更難吃、更難入口的東西,許含章都吃過。


    因此她並沒覺得有多委屈,若無其事的拿起了筷子,開始往碗裏夾菜。


    “你不來就算了,我巴不得吃獨食呢。”


    吃過飯,許含章將油膩膩的碗筷收進了食盒裏,準備明天將其送迴食肆去。


    並非是偷懶不想洗,而是有更要緊的事在等著她。


    魏主簿那人拋下屍骨未寒的妻子不管,一大早就上門來對寶珠獻殷勤,讓她拿了自己的頭發,又取了自己的血,必然是來意不善,絕不可能是隨手為之。


    而眼前是現成的月黑風高夜,絕佳的殺人放火天。


    他若打定了主意,此時就應該帶著幫手趕來了。


    而淩準今晚沒有上門,對雙方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


    讓他叔伯當著他的麵對付她,或是讓她當著他的麵對付他叔伯,必定都會讓他左右為難,心中煎熬。


    “我都這般為你著想了,你該如何謝我?”


    許含章微微一笑,彈指熄滅了油燈,安安靜靜的坐在炭盆前,等待著不速之客的到訪。


    宅子內外仍舊是安安靜靜的,除了風聲,便是野貓鑽進柴房的窸窣聲。


    但許含章沒有因此而鬆懈下來。


    這隻是看起來風平浪靜罷了,實則暗流湧動,殺機四伏。


    趁著危險還沒有真正的來臨,她忙裏偷閑,開始思考著魏主簿為何執意要跟自己過不去。


    自己是沒有及時趕到他妻子的房裏,阻止他妻子的自刎,但那都是被鬧騰著要上吊的老夫人給耽誤了,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把怒火發泄在她的頭上。


    難不成他是想減輕內心的負罪感,所以就想把責任推給她,把仇恨堆給她,如此他便能好受一些?


    但他好歹是在官場裏打過滾的人,承受力應該不至於這般差勁吧?


    許含章一邊思忖著,一邊取過夾子,低頭往炭盆裏添了幾塊新炭。


    就在這短短的一瞬,屋頂上忽然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


    有人在上麵!


    許含章驟然一驚,剛想念一個字訣來護身,卻愕然發現咽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了,半個字也發不出來。


    而她的四肢,也跟著動彈不得。


    “賤人,你把我害得好慘!”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帶著刺鼻的血腥氣,從屋外撲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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