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的葉尖微微顫了顫。


    一截細細的枯枝被漸厚的積雪壓彎了,僵硬而脆弱的垂下。


    冰層下的水流悄然蕩開了一圈圈的波紋,逐漸擴散開去。


    遊人取暖時升起的火堆早已熄滅了,隻餘幾捧發黑的炭灰。


    這都是些極細微的動靜。


    許含章明明閉著眼,卻清晰的感知到了。


    隻因,她正在冥想。


    摒棄雜念,息慮凝心,究明心性。


    這,便是冥想。


    她的麵龐,她的發絲,她的披風,似乎都隨著專注的冥想,無比契合的融進了周遭的環境裏。


    就如她本就是生在此處,長在此處,和草木一體,和水土一同,安安靜靜的生長在這裏,絲毫不讓人覺得有任何突兀之處。


    時間緩慢的流逝著。


    一瞬的黑暗過後,有道飄逸的長撇拖著濃重的墨意而來,片刻後,一筆鋒利的橫折鉤接上。


    緊接著,又是一道長撇劃開,續上去的,是飽滿有力的一捺。


    然後是一橫,一豎。


    一豎鉤,一橫撇。


    一點,一撇。


    又一橫,又一豎。


    再然後,它們變得模糊起來,暈成了六團大小不一的墨漬。


    這究竟是何意?


    許含章皺了皺眉。


    以往的冥想中出現過迴憶,也出現過預示,但那都是很明晰的畫麵,而不是如此抽象的筆觸。


    於是她試著把所有的筆劃連在一起,卻發現寫出來的是個四不像。


    難道是,要拆開來看?


    或者是,分開來寫?


    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疑惑,一縷溫柔的風停留在了她的發端,撫弄著她頭頂所戴的金釵,然後穿過積雪的枯枝,帶下了幾滴晶瑩的雪水,簌簌滾落於炭灰旁,緩緩的滲進了發黃的泥土裏。


    風驟停。


    許含章心神一震,下意識的睜開眼睛,環視了周遭一遍。


    盡管已退出了冥想,但她的思緒卻沒有被打斷。


    所有的筆劃,頃刻間都有了完整的架構。


    六個墨團,五種起筆式。


    風,金,木,水,火,土。


    風,和五行。


    前者,是許含章這幾年來最熟悉也最親密的物事。


    而後者,許含章幼時在《尚書·洪範》篇中就見過了——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而在另一本醫書裏,五行分別代表少陽、太陽、中和、少陰和太陰之氣,可以衍生到五色、五音、五味、五穀、五畜、五髒等方麵。


    在民間的口口相傳裏,它們則帶了相生相克的色彩——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火克金、土克水、金克木、水克火。


    但沒有哪一本書記載了五行裏曾有過風的存在。


    它根本就不在五行之中,偏又能和五行千絲萬縷的聯係上——風生水起,煽風點火,風土人情,金風玉露,以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就連《易·說卦》中的諸多卦象裏,它都能理直氣壯的代表了木和金,用以卜算吉兇。


    它究竟是淩駕於五行之上,還是遊離於五行之外?


    它究竟是因何而生,又因何而滅?


    ……


    ……


    “團正,有人找。”


    晌午,淩準剛放下筷子,就聽得一個府兵在外大聲喊道。


    “來的又是個小娘子嗎?”


    “長得怎麽樣?”


    “是上次來的那個嗎?”


    不等他做出反應,身旁的同僚們便哄然笑開了,紛紛拿他取樂道。


    淩準沒空和他們耍嘴皮子,隻心情極佳的一笑,擦了擦嘴上的油漬,然後取過一杯茶水,簡單的漱了漱口,接著卷起袖子,將頭發理了理,撫了撫略有些褶皺的衣擺。


    這樣,應該就行了吧?


    她應該會看得過眼,會喜歡吧?


    “切,不過是去見個姑娘,至於搞得這麽嚴肅嗎?”


    “這算是哪門子的嚴肅?這叫臭美,臭不要臉!”


    “你們瞧他那春心蕩漾的浪勁兒,嘖嘖……”


    “十一郎啊,我勸你還是把色眯眯的表情收一些,免得一照麵就把人給嚇跑了。”


    見他這般作態,眾人頓時起哄得愈發厲害了。


    “……”


    淩準深吸一口氣,直起身來,厚著臉皮無視了耳邊傳來的調笑聲,徑自往軍部的大門外走去。


    不多時,一輛馬車便出現在視線裏。


    許二應該就在車上了。


    她為何不像上次那樣大大方方的立於路旁等候,而要藏頭露尾的躲在裏頭?


    是惱了昨晚隨口應下的承諾,想來和自己討價還價一番?


    還是,害羞了?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淩準的心跳便不自覺有些亂了,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飄然欲仙。


    但下一瞬,所有的綺思都一掃而空。


    “賢侄,昨日的事真是對不住了。”


    隻見車簾一掀,魏主簿探出頭來,目光溫和的看著他。


    “叔伯……”


    見來的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位,而是自己很長時間內都打算迴避的人,淩準心下很是複雜,卻又不能直接扭頭迴去,隻得生硬的喚了一聲。


    “你跟我去府衙的地牢走一趟。至於軍部的假,我已經讓你張叔伯幫著批了。”


    魏主簿並不在意他略有些無禮的態度,目光和語氣依然是十分的溫和,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府衙?地牢?”


    淩準聞言愕然道。


    “有樁人命案子,恰巧和你身邊的那位小娘子有關。據說,是她報的官,把那幾人送上公堂的。”


    魏主簿言簡意賅道。


    “走。”


    想到昨日許二提過的將餘娘子夫家盡數丟進府衙的事,淩準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毫不猶豫的上了車。


    “我也是剛剛才得到消息的,覺得有必要知會你一聲。”


    魏主簿刻意壓低了聲音,“案子本來已經結了,今天卻陡生變故,牽扯出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是張司業嗎?”


    淩準稍稍鬆了一口氣。


    國子監裏的官兒,放在二品三品遍地走,王公貴族多如狗的長安城裏可能沒什麽大不了的,但一到別的地方,就是讓人仰望的存在。


    “不是他。”


    魏主簿微不可聞的歎息道:“和那位大人物一比,他簡直不值一提。”


    “哦?那到底是誰?”


    淩準怔了怔。


    “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異。”


    魏主簿的聲音壓得愈發的低,帶著一絲森寒的冷厲,就像是幽冥裏刮來的耳語,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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