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萬籟俱寂。


    側臥在榻上的許含章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搖曳在帳頂的幾枝荷花。


    花瓣舒展,葉片懶卷,意態鮮活而靈動,栩栩如生。大概是繡娘用了挑花、抽紗的技法,再配以齊針、輔針、接針的走線,精刺細繡,才能織出這般曼妙的成品來。


    不過,她現在沒什麽心情去讚美繡娘的巧手,隻想把帳子一把撤下,眼不見心不煩。


    因為看見了荷花,她便會想起一個人。


    崔異。


    他在她生命裏留下的痕跡,實在是多得數也數不過來。


    三月的桃花,夏日的河畔,雨天的油紙傘,飯桌上的鬥嘴,書房裏的陪伴,綴滿花朵和細藤的秋千,乘風而去的紙鳶,以及一年四季,從未間斷過的信箋。


    離開村子後,她滿心充盈的是無邊的陰鬱和憎恨,刻意淡忘了和崔異有關的一切。


    隻是淡忘,不能完全遺忘。


    譬如從清涼山上下來,淩準說要背她,她卻想起崔異曾背過自己,隻得拒絕了他的好心。


    又譬如下雪時,淩準主動給她撐傘,她又想起了崔異曾做過同樣的事,接著由這件事想起了更多的事,一時有些失態,也不知嚇著他沒有。


    為什麽每次遇到他,自己都要弄出些幺蛾子來呢?


    真是難為他了。


    許含章無奈的輕歎了一聲,將視線轉到青瓷瓶裏插著的紅梅上。


    采玉的那個瓷瓶,她已送還了景福齋的少東家。


    那是個心地善良的,定會把瓶子埋進采玉的衣冠塚,好讓采玉得以安息。


    而淩準的心地,似乎比那人還要善良幾分。


    不怕麻煩,不怕拖累,也不怕雙手沾血,義無反顧的站到她身邊,幫她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


    今晚若不是有他在,她在對付美婦和張天師時就沒這麽輕鬆了。


    雖說她的手段隻對鬼魂有效,對活人沒用。


    但真把她逼急了,想要收拾活人,也是有法子的。


    那便是以血為引,拘魂煉魄,借鬼魂之力來加害活人。


    就如,她當初殺死崔異爹娘的手法一樣。


    可是她不想再用了。


    也許是一個人撐得久了,有些疲累;也許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衝昏了她的頭。


    總之,她想試著將後背托付給別人,不再孤軍奮戰。


    而他,正是個值得讓人托付的。


    盡管他沒有經驗,一進地道就陷入了幻境,然後被女鬼死死的壓製。


    但他清醒得很快,意誌力也很強大。


    輪到他動手時,更是幹淨利落,不帶猶豫。


    而且,他比以前成熟了很多,隻要是她不想說的,他就不會追問。


    想到這裏,許含章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愁眉緊鎖。


    從出去到歸來,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多時辰,卻好似過了幾天幾夜那般漫長。


    舊的疑團已經解開了。


    在長安時就指使各路牛鬼蛇神來給她使絆子的,原來是張天師。


    之所以會被他盯上,多半是因為她分走了他那些招搖撞騙的徒弟們的生意,被人告狀告到了他的麵前。


    他自矜身份,當然不會親自出馬,而是隨便遣了些小蝦米,想給她點顏色看看。


    在這些人陸續折戟後,他對她產生了興趣,決定探探她的師承。


    這一探,就知道了老者的存在。


    他定是想得到老者那套推算預演、識骨相麵、知前後斷陰陽的秘法,卻因習慣了鬼鬼祟祟的行事,不敢光明正大的搶奪,隻好放長線釣大魚,想試出她的斤兩,再伺機而動。


    怎奈計劃趕不上變化,崔異竟橫生枝節,把她軟禁在了崔五娘的私宅裏,諒他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近前窺伺。


    如此說來,自己能平安的過日子,還是多虧了崔異的保護?


    許含章並不想承認這一點,卻沒什麽底氣否認。


    之後的事就簡單多了。


    她死遁脫身,他樂見其成,幫她在崔異麵前隱瞞了下來,又順勢選了個風水糟糕的陰宅,設下重重陷阱,成功的逼得她顯露了一部分的手段。


    而後她本能的察覺到不對,迅速離開了長安。


    他則早有準備,在獲知了她的行蹤後,一麵安排了個煉法易形的妖道作亂,一麵蠱惑了景福齋的美婦燒瓷,再慢慢的收網,想要將她死死的困在局中。


    他的心思不可謂不縝密,手段不可謂不毒辣。


    但她也不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死魚。


    況且。


    在壓倒性的實力麵前,所有陰謀算計,都不值一提。


    老者是比張天師強上無數倍的存在。


    而她即便隻學了點老者的皮毛,也定會強過張天師數倍。


    所以,她始終不懼不慌,明知是張天師在暗中搗鬼,也坦然周旋麵對。


    然後,成功的活了下來。


    現在張天師死了,她又能過一段安生的日子。


    如果,沒有新的疑團出現的話。


    “你阿娘她不是長安人,而是從南詔逃出來的巫……”


    這是張天師在臨死前說的。


    他當時的性命就捏在自己的手上,是不可能說謊的。


    南詔?巫?


    巫女?


    在她的記憶裏,阿娘是溫柔賢惠、知書達理的,和神秘而邪性的巫女半點也沾不上邊。


    而爹爹親口說過,阿娘是長安某個小戶人家的閨女,他自己是屢試不中的書生,幸得阿娘不嫌,仍踏踏實實的陪著他,在小村莊裏過日子。


    難不成爹爹是在說謊,是在掩蓋什麽?


    阿娘也是知情的吧?


    他們為何要這麽做,到底隱瞞了她多少事情?


    許含章越想越覺得心驚,但她一點兒也不怨他們。


    畢竟有些謊言,是出於善意的保護。


    他們是不想她知道太多,牽扯太深,才對著她撒謊的。


    就衝著這份關心,她便不該去埋怨什麽。


    暫且將此事按下不表,許含章又思考起了另一個疑團。


    把張天師殘忍的切割成數段的人,是誰?


    為什麽說張天師不配告訴她真相?


    又為什麽暗示她活不到來年桃花開放的時候?


    究竟是敵是友,是何居心?


    又是何時盯上她的?


    “唿。”


    許含章長長的吐出了一口鬱氣。


    既然想不出頭緒來,不如好好的休息,等明日天亮了再說。


    許是思慮太重,她一覺醒來後,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娘子,我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


    聽到她翻身起床的動靜,在外頭納鞋底的寶珠推門而入,嘰嘰喳喳的說,“餓不餓,想吃點什麽?是先洗漱還是先換衣服?等會兒要不要堆個雪人?餘娘子昨天陰陽怪氣的酸了幾句,被我狠狠修理了,今天就老實多了,哈哈。吳老伯贏了錢,買了隻好肥好壯的野兔子迴來,娘子你說是用大料紅燒收汁呢,還是煮熟了切片,用小料蘸著吃?”


    “都行。我先換衣服,你幫我把洗臉水打來。”


    許含章揉了揉眼睛,笑著答道。


    “好啊!”


    伺候她洗漱後,寶珠端了碗燕窩上來,“離吃飯還有一會兒,娘子你先喝點東西,墊墊肚子。”


    “這個,是周伯送來的嗎?”


    許含章拿起調羹,輕輕的攪了攪。


    她清楚的記得,自己沒讓寶珠采購過這一類的補品。


    “嗯。”


    寶珠點點頭,發自內心的稱讚道:“周伯真是個好人,隔幾天就送好吃的好用的過來。”


    “他的確是個好人。”


    許含章也點點頭,“差點忘了跟你說,下午周伯要請我們過去涮暖鍋吃。我還有點事,就晚點到。你可以先帶其他人去幫忙打個下手,免得忙壞了阿蠻嫂子。”


    “有點事?”


    寶珠抬起頭來,一臉會意的神情,“娘子,我懂了。”


    然後拍了拍胸脯,保證道:“放心吧,我絕不會妨礙你辦正事的!”


    “啊?”


    許含章一頭霧水的看著她。


    自己不過是想去書屋查查南詔的編年鑒和民俗記載,她至於擺出這麽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嗎?


    等等,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麽,以為自己要去景福齋幹一樁殺人越貨的大事?


    “寶珠,我隻是去找書看的,並沒有……”


    於是許含章試著解釋一下。


    “不,娘子你不用解釋,我都懂,都懂,你麵皮薄嘛,不好意思,這個很正常,哈哈,我懂的……”


    寶珠卻不給機會,竊笑著打開了梳妝台上一個嶄新的首飾盒,“梅花釵我已經取迴來了,娘子出門前別忘了戴上。”


    “哦……”


    這話題也轉得太突兀了吧?


    許含章愈發茫然了,愣愣的應道。


    “這支釵,和昨天那郎君送的梅花很相宜的。你戴上了,他會很高興的。”


    寶珠怕她不肯戴,忙丟下這一句,之後便樂顛顛的出去,直奔灶房裏掌勺做菜了。


    “……”


    許含章瞠目結舌。


    原來寶珠想的,和自己想的,是兩碼事。


    她失笑著拿起梅花釵,卻忽然覺得有些燙手。


    不是它在發燙。


    而是她的麵皮發燒,帶得掌心也滾燙起來,將釵身染上了餘溫。


    還是不戴了吧?


    萬一,他誤會了呢?


    這樣,多不好啊。


    許含章如被貓抓了一下,迅速將梅花釵甩迴了盒子裏。


    不對。


    這是在和他重遇前,寶珠就去銀樓定做好的款式,和他壓根沒有關係。


    要是不戴,豈不是讓寶珠覺得自己心裏有鬼,不好意思?


    許含章又拿起了梅花釵。


    戴就戴,有什麽大不了的!


    誰怕誰啊!


    許含章咬牙切齒的想道。


    也許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經了這麽一出,她原先那壓抑的心情已紓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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