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娘子,你這話就有些失禮了。”


    張天師的語氣極為平靜,心緒卻有些翻湧不寧。


    自古文人多相輕,而名人間更是如此,不管外表裝得多雲淡風輕歲月靜好,內心卻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其他人半點也比不得自己。


    即使他知曉她真正的師承,也聽過那位老者的種種傳奇事跡,但他仍是不服氣的,始終堅信自己若早生了幾十年,就沒有老者什麽事兒了。


    “我隻是實話實說。”


    許含章的笑容更加不屑,言辭愈發尖銳,“你若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該說出收我為徒的話。和我的恩師相比,你就如糞坑裏蠕動的蛆蟲,泥潭裏翻著肚皮的死蛇,除了膈應人,便沒有旁的用處。”


    術法上的造詣暫且不提,單論人品,張天師就落了下乘。


    她與老者不過是一麵之緣,順手幫他收斂了骸骨,本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他卻把畢生所學毫不吝惜的相授,讓她逃離了幽暗陰森的墳場,重迴人間大道。


    而張天師,卻是個為達目的便不擇手段,視人命如草芥的混賬。


    粗略的一算,直接或間接被他摧折的,有一老一少兩個淫僧,五個被小和尚所迷的男子,還有一位為情墮落的女子,一名魂消夢斷的采玉,以及一個貪得無厭的美婦。


    僅僅是她所知道的,就是八條人命。


    那她不知道的那些呢?


    “許娘子,貧道並非是嗜殺之人。”


    張天師淡然含笑,說道:“就算沒有遇上我,他們也會被一己私欲驅使著,鋌而走險,白白葬送了性命。既然如此,那我拿來用上一用,也未嚐不可。”


    接著頗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你可要記清楚了,雙手染血的人從來就不是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被你殺的。即便要怪,他們也怪不到我頭上來。”


    “你也要記清楚了,我從來沒有殺過人,不過是幫他們超度罷了。”


    許含章亦是頗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正氣凜然的說,“是我心懷慈悲,幫他們擺脫了行屍走肉般的命運,他們感激我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怪我?”


    “你真會為自己開脫。”


    饒是見多識廣,張天師仍不免被她厚顏無恥的做派震住了,旋即又笑道:“你和那老家夥的脾性還真像,也怪不得他會把衣缽傳給你。”


    “你居然知道他是什麽脾性?看來你私底下沒少打聽過他的事啊。”


    許含章溫溫柔柔的一笑,眼底卻閃著譏諷的神色。


    “許娘子不必多慮,貧道並沒有任何惡意,隻是對這個名留史冊的老家夥很是好奇,所以才仔細研讀了他的生平和軼事。”


    張天師強行按捺住心底微怒的情緒。


    殺人何須見血,言語便能誅心。


    從頭到尾,她始終在說他不如老者。


    而世人,恐怕也是如此認為的。


    盡管他已被皇室奉為座上賓,名聲響徹整個中土大地,但所有的人,還是覺得他比老者差了很多,很多。


    這究竟是為什麽?


    老者明明都已經死了,為何還不知安分,硬是要來踩低他,踐踏他!


    而這個年紀輕輕的許娘子也不是善茬,仗著自個兒得了老者的衣缽,就迅速在長安城內揚名,把他的徒弟們都排擠了出去,不再受高門大戶的待見。


    “貧道十分不解,你這些日子以來,為何隻用了風鑒和識骨?”


    張天師抖了抖道袍的大袖,不欲和她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索性開門見山道:“那老家夥在推算和堪輿上很有兩手,你既然是他的徒弟,那怎麽沒算到會被我引到此地來,也沒有看出這裏的風水布局有何玄妙之處?你是裝傻充愣,想逼我現身?還是真的沒有掌握到內中的訣竅,不擅使用?”


    “不是不擅,而是不會。”


    許含章沒去問他此處有何玄機,隻懶懶的說,“有時候會得太多了,也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我隻撿了最前麵的兩節來學,至於相麵、堪輿、推算都沒有細看,便扔去燒了。”


    “你居然懂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


    張天師為之側目。


    一般人若得到老者的秘籍,定是恨不得全部吃透,她卻能見好就收,對道法和自然有著最本能的敬畏。


    若她所言是真,那倒是棵難得的有慧根的好苗子。


    “你想多了。”


    許含章忽地露出了一個謙遜的微笑,“我是怕自己變得像恩師那樣優秀,會得太多,懂得太多,即使故去多年,也依然把後輩們壓製得黯淡無光,出不了頭。”


    “許娘子,你才是真的想多了。貧道精於幻術,自是不會被你的三言兩語所迷惑。”


    張天師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又隱有翻湧的跡象。


    又來了!


    她又在暗諷他比不上那老家夥!


    她還輕視他,認為他會像那少年郎一樣,寥寥數語就失去了理智!


    “其實我錯了。”


    許含章俯下身來,冷冷的看著他,“你不止是比不上我恩師,甚至連我,都不如。你的定力太差了,感知也遲鈍到極點。我就想問問你,你是從什麽時候起,產生了自己沒被迷惑的錯覺?”


    “此話何意?”


    張天師麵色漸漸泛白,身軀微微的晃動了一下。


    然後又是一下。


    這次晃動的幅度,似乎比先前要大一些。


    片刻後,地道裏響起了沉悶的一聲異響,緊接著塵土飛揚,鮮血四濺。


    張天師癱倒在地,不可思議的低下頭,直勾勾的瞪著胸口多出來的一個恐怖的血洞。


    “放心吧,隻消一會兒的工夫,你便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了。”


    許含章眼眸如水,一寸寸的掃過他的傷口,“因為,你馬上就要死了。”


    “為什麽……”


    張天師費力的捂著皮肉翻起的血洞,似是想把噴湧而出的鮮血盡數堵住。


    他知道她能無視致幻藥粉的毒性,也能抵禦住美婦的幻術,所以一直都保持著警惕,不敢小覷了她,可為什麽還是中了招,連何時被那少年郎給陰了都渾然不覺?


    難不成先前她的挖苦諷刺,都是他在幻覺中的見聞?


    真正的她則悠閑的置身於局外,欣賞著他醜態百出的模樣?


    而少年郎正緩緩拔出腰刀,繞到了他的背後,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就如屠夫在看一頭待宰的豬。


    屠夫?屠夫!


    “相較之下,我是不太喜歡武夫。”


    “因為,我最欣賞的,是屠夫。”


    難道在她安慰和鼓勵少年郎時,他就已經中了幻術?


    不,不可能!


    她在‘言’之一術上的修為,不可能遠遠的超過了他!


    即使她是老者的徒弟,也不可能!


    “為什麽?”


    許含章仰著小巧微尖的下巴,“這句疑問,我應該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你為什麽要害那麽多人?若是想窺探我恩師留下的秘籍,那就直接找我來搶來拿,為什麽要把無關的人拿來當炮灰使,做你的馬前卒?光明正大的現身,直麵自己的貪欲,承認自己就是嫉妒,就是不服,對你來說,真有那麽難嗎?”


    “不過你也不用迴答我。反正你一死,地府裏有的是人在等你,就讓他們慢慢和你掰扯吧。”


    許含章站起身來,衣袂飄飄的走向地道的出口。


    淩準也收起刀,腳步利落的跟上。


    一顆顆夜明珠從半空中陸陸續續的墜下,滾到了泥土裏。


    地道裏的光線越來越昏暗。


    張天師竭力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漸行漸遠的二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來你用的不是幻術,怪不得我會輸給你,怪不得!”


    他扶著牆,猛地坐直了身體,厲聲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多久的!你露了行跡,她們遲早會找上門來,哈哈哈……”


    “無所謂。”


    許含章冷冷的拋下了一句,並沒有迴頭。


    她沒聽出他說的是‘她們’,隻下意識的理解為‘他們’,想著頂多是被曾經結怨的同行找麻煩,最嚴重的情況也隻是被崔異發現了,再和他交鋒一次,搏出生死而已。


    “怎麽可能會無所謂?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張天師聲嘶力竭的大喊道,“她們遲早會把你帶迴去的,你逃不掉的!”


    等等。


    他心裏驀地一涼。


    她們,似乎早就出現了。


    而他,隻是她們的一枚棋子。


    真正做了馬前卒的,不是別人,是他。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是他?


    他還不想死啊!


    有好多事,他都沒有完成。


    他沒能拿到老者的秘籍,沒能徹底學會對方的技藝,再將對方踩進泥裏,永世不得翻身。


    還有那新出爐的長生丹,他沒有嚐到。


    新一年的祭祀大典,也等著他去主持。


    他還沒有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娶到五姓貴女。


    這叫他怎能甘心,怎會甘心?


    就在他垂死掙紮的時候,地道裏忽地竄起了滾滾濃煙,伴隨著熊熊大火,向他撲了過來。


    那個許娘子可真是歹毒,讓人捅了他胸口一刀還不放心,現下居然放起了火,想要毀屍滅跡!


    真毒啊,真毒!


    他驚恐的看著火焰舔上了他的道袍,吞噬了他的身軀。


    “啊,啊!”


    慘叫聲並沒有持續多久。


    隻因他已和美婦一樣,在火焰中化作了一堆扭曲可怖的焦炭,沒了半點生機。


    連魂魄,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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