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傘原先是素麵的,沒有任何花紋裝飾,乍一看像是送葬用的,很不吉利。


    “那你說,繪什麽圖案好?”


    聽了如此晦氣的點評,崔異卻一反常態,沒有跟她置氣,而是慢條斯理的磨好墨,把筆遞給她。


    “讓我畫扇麵還行,可是……”


    許含章有些躊躇。


    在傘麵上作畫,自是沒什麽問題。但墨水很容易被雨滴暈開,染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委實稱不上美觀。


    “這個你不用操心,等墨跡幹了,我讓匠人上一層蠟就行。”


    崔異的視線轉向了花瓶裏插著的一枝並蒂蓮。


    那是他清晨路過水塘時,順手采來的。


    “要不,畫這個?”


    他提議道。


    許含章不做他想,隻懸腕提筆,在撐開的傘麵上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又淺蘸一下毫尖,補完了剩餘的部分,並在背景上添了半舒半卷的荷葉和幾尾遊弋的小魚,顯得格外活潑生動。


    “真難看。”


    崔異的語氣很是嫌棄,但動作卻極為愛惜,小心翼翼的將傘麵倒懸在屋簷下,待晾幹後將它妥善的收起,帶了迴去。


    對此,許含章已是見怪不怪了。


    一直以來,他對她都是這個態度。


    不管行為上如何關心珍視,嘴上總要不饒人的埋汰挖苦兩句,似乎才能氣順一點兒。


    這樣的風格,和話本裏情話綿綿的公子哥完全扯不上關係。


    所以她沒有把他的心思往別處想,即使是偶爾聽到旁人的非議,也不會當作一迴事。


    究竟是他不會表達,還是她太過遲鈍呢?


    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就對她有意的?


    他又是為了什麽,才會對她有意?


    許含章揪著帳子,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阿淵,等等我。”


    許含章突然記起自己在行及笈禮的前一日,崔異穿著舊舊的藍色袍子,風塵仆仆的從長安趕來,以十分狼狽的姿勢自疾馳的馬車上跳下,攔在了她的身前。


    “你怎麽來了?”


    她愕然看著他。


    “出來辦點事,順道經過這兒,就過來看看你,待會兒就走。”


    他讓車夫在一旁候著,自己則陪她在村道上遛彎。


    走著走著,她無意中一抬頭,看到一樹鮮妍的桃花從某戶人家的牆裏探了出來,很是妖嬈的迎風招展著。


    她不知自己那天是吃錯了什麽藥,非要去摘。


    為了能攀上高牆,她踩了他的手,又惡作劇的蹬了他的頭,而後誤以為他生氣了要離開,便急急的跳下牆頭,把腳給崴了。


    之後她隻記得他耐心的給她按揉著腳踝,卻忘了他在臨走前,鄭重的將一枝桃花別在她的鬢邊,含笑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他的舉動,已經把心意表露得很明顯了。


    而她,卻傻愣愣的無視了。


    許含章將腦袋悶悶的埋進了枕頭裏。


    要是早些發現了他的心思,說不定就能搶在他爹娘上門前先找個人嫁了,好跟他徹底撇清關係,救下全村人的性命。


    可惜,已經太遲了。


    許含章不想再去糾結這些。


    她隻是有點難過。


    在他爹娘眼裏,她估計就是個輕浮不要臉的貧家女,而她的爹娘必然是心機深沉的貨色,竟教唆著親生女兒丟棄廉恥,想方設法的勾搭上崔異,然後再逼迫他娶她。


    是娶,不是納。


    如果隻是納妾,斷用不著如此正式的會麵。


    真不知道崔異是用了什麽樣的法子,才說服他爹娘上門提親的。


    清河崔氏的下一任家主,居然會鬼迷心竅的將正妻之位交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村姑。


    此事若傳了出去,隻怕會驚掉世人的眼珠子,然後暗暗揣測他到底是中了邪,還是被人下了蠱。


    “元微之的離思五首是寫得很好,但這是悼念亡妻的。你拿來用在我的身上,是不是不太妥當?”


    許含章又記起了在長安的那一晚,崔異進到她的臥房,在她對鏡梳頭時吟出了某首情詩,被她隨口嘲諷了幾句。


    然後他氣得咬牙切齒,掰斷了她的木梳。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動怒的原因。


    他曾是真心實意想要娶她的,她卻不識抬舉,辜負了他的一片心意不說,還殺了他的雙親。


    所以他恨她,怨她,是理所當然的。


    許含章的指節已捏得發白。


    平心而論,他待她足夠好了。


    即使是背負著那樣的深仇,也舍不得立刻殺了她。


    換作是其他女子,多半會感激涕零的放下仇恨,和‘高貴冷豔’,‘謫仙般出塵’的他玩一把虐戀情深。


    但她,做不到。


    知曉了他的心意,隻是替她解了當年的疑惑而已。


    仇恨,卻是永遠都解不了的。


    若不是他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她的爹娘就不會死。


    村裏的其他人,也會好端端的活著。


    但這不全是他的錯。


    真要深究的話,她至少要承擔七成的責任。


    都是她識人不清,和他交往過密,平日裏也不注意拿捏好分寸,隻一味和他親近,才會讓他生出了那種想法。


    畢竟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她若懂得收斂一些,他就不會上來招惹了。


    許含章越想越覺得內疚,恨不得馬上迴到過去,掐死那個跟掃把星有一拚的自己。


    她有些惋惜子母墳裏的那個女鬼出現得不是時候。


    若挑在這個時段來,用重生的誘餌撩撥她,她肯定會心甘情願的栽進去,把肉身乖乖的讓出,讓女鬼代替她和崔異相虐相殺。


    想著想著,許含章不免就疲累了起來,眼皮漸漸變得沉重,快要睜不開。


    但她沒有睡著。


    因為屋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就算裹著厚厚的棉被,也抵擋不了沁入骨髓的寒意。


    下雪天,是不可能這樣冷的。


    除非是有什麽‘東西’進來了,才會折騰出這般陣仗。


    許含章立即扭頭往帳外望去,果不其然和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對了個正著。


    冰冷怨毒,帶著死蛇般的僵硬,正直勾勾的盯著她。


    自從她習得了風鑒之術,就再沒有邪祟敢在她近前窺伺。


    看來這是個有道行的。


    再不濟,也是個怨念深重的。


    可冤有頭債有主,為什麽非要找上自己呢?


    她滿打滿算,也不過在益州呆了兩個半月,根本還來不及和誰結仇。


    “呃嗬嗬……”


    見許含章看了過來,對方嘶啞的怪笑了幾聲,手中甩出一樣冰冷鋒利的物事,幾乎是貼著許含章的臉頰掠了過去。


    要不是許含章反應夠快,提前往一側讓了讓,恐怕就被這玩意給破了相。


    “找死。”


    許含章本來想先禮後兵,問問來者是有何貴幹,但來了這麽一出,她頓時沒了興致,快速念了個誅字訣,將無形的清風凝成一束,淩厲的劈向了它的命門。


    是它。


    不是‘她’,或者‘他’。


    隻因它的身形是矮小的一團,皮膚發綠,沒有四肢,辨不出半點人類的模樣。


    “唔!”


    它躲閃不及,被劈了個正著,很快就化作一捧灰消失了。


    許含章信手拈起了方才襲擊自己的那個物事。


    質地輕盈,細膩通透,花紋豔麗繁複,斷口處呈奶白色。


    竟是塊古怪的碎瓷片。


    一般的瓷器都是沉甸甸的,釉質豐厚,很少有這樣單薄透光的品相。


    這究竟是哪家的窯爐燒製的?


    它扔了這個東西給自己,是有什麽用意?


    許含章無暇再去為崔異的事而傷神,而是披衣起身,趿拉著家常的軟緞鞋去尋寶珠,想讓她去托周伯打聽一下。


    但她才走到廊下,就怔住了。


    隻見淩準的身形挺拔如鬆,正安靜的立在落雪堆積的庭院中,目光有如實質般撞破了風雪,就那樣望了過來。


    他,居然還沒有走。


    “你好些了嗎?”


    淩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住。


    “等我一下。”


    許含章似是想到了什麽,利索的折迴屋內,換了雙方便出行的鹿皮靴。


    “你是要出去?”


    淩準先是驚愕,旋即了然道。


    “同去?”


    許含章眼角微挑,含笑問了句。


    “……”


    淩準正要迴答,手臂就被她輕輕的挽住了。


    她的整個人,也向他懷裏靠了過來。


    淩準僵在了原地,腦子裏亂哄哄的一片,各種想法如煙花般炸開,直震得他耳鳴頭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和她以後的孩子,該取什麽名兒?


    這是他諸多想法裏,最鮮明醒目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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