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一陣沉默。


    眾美妾互相交換了一個惶惑不安的眼神。


    跟周伯打了幾年的交道,她們當然知道他沒有外表上看著那般和善慈祥。但像今天這樣撕破了臉,明晃晃的耍狠,這還是頭一迴見到。


    他,好像是要動真格的,要把她們推進火坑,一輩子翻不了身。


    “你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老仆見狀,示意車夫將那些堵嘴的布全數取了下來,“那就趁現在說個夠吧。畢竟你們做了這麽久的伴兒,也是該好生道別一番。”


    語畢就抬步走向屋外,對拾級而上的許含章一行人飽含歉意的說,“都怪在下治家不嚴,才鬧出了這種笑話,還望許娘子莫要見怪。”


    “老丈已想好了處置她們的法子?”


    許含章渾不在意的一擺手,問道。


    “是。”


    老仆正要答話,就被裏頭傳來的驚天動地的哭聲打斷了。


    “嗚嗚嗚,我不要被賣到大山裏去!那些鄉野村夫一年都不會洗上幾次澡,渾身都是刺鼻的酸臭味,想想就覺得惡心……”


    “聽說他們動不動就打人,要是挨上一記,我哪還有命在?”


    “他們還愛使喚女人下地幹活,天天在太陽底下暴曬……”


    “啊!我寧願死,也不跟他們過日子!”


    “嚶嚶,三郎你快來帶我走吧,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讓她們這麽一嚷嚷,許含章都用不著聽老仆細說,也知道他是什麽打算了。


    “按理說這是府上的家務事,我不該插手。但我確是有些話想問她們,不知老丈能否通融一二?”


    她沉吟片刻,笑盈盈的開口。


    想要弄清周三郎的‘穿越’之謎,除了向老仆詢問外,還可以找這些妾室打聽,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線索。


    “許娘子,這邊請。”


    老仆自是不會拒絕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於是一邊在前方引路,一邊朝眾美妾喊道,“都別鬧騰了,給我安靜點!”


    然後簡單的講了下許含章僅憑一張紙符便將妖道誅殺的英勇事跡,順帶將她們懷疑的表情盡收眼底,厲聲道:“你們最好把態度擺端正點兒,要是冒犯了許娘子,我便讓你們連大山沒得去,直接丟進鹽礦裏,做一輩子苦工!”


    哭聲戛然而止。


    鹽礦,那可是煉獄般的存在。


    跟著村夫,好歹還能見見外麵的陽光,偶爾吃上一頓飽飯。


    但下了鹽礦就隻能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吃餿掉的冷飯,喝發臭的潲水,動作稍慢就會挨鞭子,像驢馬似的沒日沒夜的做工,一直熬到死去的那一刻,才能解脫。


    “我們得去招唿下那些幫過忙的街坊,這裏就交給你了。”


    見美妾們終於安分了下來,老仆便記掛起別的雜事,隨口叮囑了阿蠻幾句,就帶著車夫匆匆離開。


    “諸位不要驚慌,我並無惡意。隻是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下你們。”


    許含章微笑著說出了來意,“當然,我不會讓諸位白忙一場。若有人的迴答讓我滿意了,我便會出麵保下她。”


    她的聲音冷冷,卻蹭地點燃了大多數人心裏的小火苗。


    隻要哄得她開心了,就能擺脫大山和鹽礦的壓迫?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這位娘子,你敢發誓自己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有一句假話,就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轟!”


    少數人則梗著脖子,語氣尖銳的逼問。


    “我憑什麽要發誓?”


    許含章好笑地搖頭,“如果天天都有人質疑我,那我是不是得天天對著人賭咒發誓?這也太無趣了點。反正話我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信不信,都隨你們。”


    “可是……”


    仍有人不死心的糾結著這點。


    “你最好識相些,搞清楚自己是什麽處境。”


    許含章冷冰冰的打斷道,“若有誰再拿言語來要挾我,我就請周伯第一個發賣了她。”


    先前問話的那人登時噤若寒蟬,垂頭不語。


    “許娘子,有的人就是這副臭德行,給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


    阿蠻倒了杯熱茶給她,擠眉弄眼的說道:“依我看,還不如什麽好處都不給,問完後直接讓她卷鋪蓋走人,去找深山裏的野人給她發誓許諾得了。”


    “就是就是。”


    寶珠也附和了一句。


    “都怪你,非要多嘴。”


    “你怎麽能以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度許娘子的君子之腹呢?”


    “你自己想作死,可別把我們也拖下水。”


    眾美妾大感不妙,忙對那隻出頭鳥群起而攻之。


    “都別吵了。”


    許含章揉了揉眉心,“我要開始發問了。”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個問題——周三郎明明待你們不錯,你們為何卻如此薄情,連為他清清靜靜的守幾天靈都做不到?”


    拋開穿越不提,這也是件讓人百思不解的事。


    尋常姬妾若遇到這種男子,隻怕早就感動得一塌糊塗,恨不能立刻和他生死相許,白頭到老。


    但她們的畫風卻詭異得過了分。


    周三郎還沒死透,就惦記著他的身家,同時不忘尋找下家。


    而後他屍骨未寒,就急著給他戴綠帽,哭靈時亦是假惺惺的,眼淚都是硬擠出來的。


    最後更是毫不拖泥帶水的幹出了奪財跑路的惡事,竟似對他半點情分也無。


    這一切,實在是太不正常了。


    “我們薄情?”


    一個美妾突兀的笑出聲來,啞聲道:“這位娘子,你錯了。真正薄情的,從來就隻有他一個人而已。”


    兩年前,她還未和鎮上綢緞莊老板的兒子成親,就被一位風流公子哥誘哄得失了身,鬧出珠胎暗結的醜事,理所當然遭到了未婚夫婿那邊的退親,同時被宗族除了名,挨了爹爹的好幾個巴掌,灰溜溜的從家裏離開,墮落到風塵中謀生。


    然後她遇到了周三郎。


    他儒雅風趣,溫文有禮,和那些隻知道發泄肉欲的嫖客不同,他會耐心的傾聽她的苦悶,十分尊重她的感受。


    更讓她感動的是,他絲毫不介意她的過去,居然花大手筆為她贖了身,堂堂正正的帶她走進了周府的大門,不但錦衣玉食的養著她,言語間也盡是濃情蜜意,讓她整顆心都深深的沉醉了進去。


    可惜好景不長。


    “他說了要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但沒過幾個月,他就從外麵帶了別的女人迴來,深情款款的對她說著從前對我說過的那些情話……然後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帶了個女人迴來……”


    他對每個女人,都是一樣的多情體貼。


    而多情的另一麵,便是薄情。


    “既然他天生就是個風流胚,為何原先卻要裝出情深無悔的模樣對待我?別人騙的,頂多是財色,他騙的,卻是我的心!”


    美妾的聲音哽咽了幾分,“若他一開始就把我當成普通**來對待,我也會安分的把他當作普通的恩客,斷不會生出別的妄想!可他,他……”


    他給了她希望,然後又將她推入絕望。


    “紅兒,你別說了。”


    另一名美妾含淚望著她,“你心裏的苦,我開始並不明白,隻覺得你是在嫉妒我受寵。直到後來有新人進了門,我才懂了那種齒寒心冷的感受。”


    許含章聞言一愣———看來這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家裏很窮,阿娘早早便病死了,父兄又沉迷於賭博,欠下了一屁股賭債。為了不被他們賣到花街柳巷換錢,我隻能四處行騙,想方設法的賺些銀子來討好他們。”


    某次打著賣身葬父的名義騙錢時,她司空見慣的遇上了一些閑漢的調戲,憑著她的機變,是可以應付過去的,沒想到卻被仗義的周三郎給救了。


    他就像話本裏的男主人公,鮮衣怒馬,從天而降,伸手將她從泥潭裏拉了出來,帶她去往另一個花團錦簇,前路平坦的仙境。


    “我以為他會憐我護我一輩子的,結果……”


    很快就有更年輕,更貌美的新人進門,迅速取代了她。


    “他不來找我的那些日子,我就一個人數著帳子上的孔眼,慢慢的數,細細的數,直到三更了,才能入睡。”


    她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我很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可他強行打亂了這一切,等我適應了他的存在後,又把我棄如敝履的丟開。”


    “嗚嗚嗚……”


    屋子裏又響起了一道哭聲,“姐姐們,我也是這樣啊。我本已心如止水,打算一輩子給丈夫守寡的,是他苦口婆心的說我年華大好,不該如此虛度。”


    他攪動了她心底的一池春水。


    為了能和他長相廝守,她毅然拋棄了夫家和娘家,堅定而勇敢的走到了他的身邊。


    可他的身邊,除了她,還有別的女子。


    他之前卻從未提過隻字片語,讓她誤以為他的世界裏隻有她的存在。


    “這……”


    許含章微微蹙眉。


    如此看來,周三郎的做法是有些不地道,也委實稱得上是薄情了。


    美妾們對他因愛生恨,似乎是情有可原的。


    畢竟話本裏曾如此寫過———若沒有一往情深的思慕,就沒有刻骨銘心的怨憎。


    但她們僅僅因為恨,就泯滅了理智和良知,做出了一係列毫無底線的事來,似乎也不太應該。


    許含章雖對情愛一事停留在紙上談兵的範疇,但對人性和道德的衡量,還是極富經驗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美人剔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連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連穗並收藏美人剔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