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在全社三級幹部會上,李仲清書記笑著說:“同誌們,開竅了吧!衛星就是這樣造出來的,李文忠書記當上養豬狀元,上北京去見毛主席,那是多大的榮耀啊!他是我們青龍公社的功臣。話又說迴來,養豬還是要腳踏實地,各個大隊的豬場要盡快修起來,每個生產隊也要修豬舍,大力發展毛豬,是農林牧副漁五業中最重要的產業,豬兒就是我們的油鹽醬醋。”

    各個生產大隊的養豬場很快建起來,二大隊的養豬場是全公社最好的養豬場,把大地主李佩齊的走馬轉過樓的二層樓房的底樓分割成十六間豬舍,每個生產隊抽調各層次的母豬、百斤上的架子豬、五十斤以上的牽牽豬、剛脫母乳的籠子豬十五頭。飼養員和種青飼料的人員,每個隊抽調二人,共二百頭豬,二十六個養豬場工人。十隊會計吳玉明當場長,大隊會計李白雲兼任豬場會計。三清灣的焦懷玉和周自全就到豬場種青飼料。

    農曆七月二十四日,劉玉華的弟弟劉誌全滿三十周歲。張靜遠纏著劉玉華說:“媽!舅舅生日,我要去,我和姐姐多打幾天的兔草,叫娘娘喂兔兒。”

    “這個暑假還沒耍夠呀!等幾天又該上學了,我同意讓你們去,有個要求,不準和舅舅的娃娃打架。”

    “哪裏會打架嘛!去年二舅生日,我和二哥、三哥扳甘蔗來熬糖,那才好耍喲!”

    “正月間,你舅舅生產隊的牛死了,你和小三兒爭剔骨肉吃,打起架來勸不開,你忘了?你發誓不再去舅舅家了,你舅舅把小三兒打了一頓,你才不哭了。”

    “哎呀!過後,小三和我沒事了嘛!這次去,保證不會打架。”

    二十三日吃過早飯,母子三人就上路了。走到高粱寺山下,碰見了劉誌高的妻子王惠娟,同是丈夫落難的兩個熟人要傾訴的話太多。王惠娟說道:“姐子,到我家裏小坐一會,喝口水再走,我把誌高寫迴來的信拿給你看。”

    張靜遠想早點見到舅舅,嘴巴翹起,做出不愉快的樣子。劉玉華說:“靜遠!你不找文軒哥哥耍呀,還有文雅妹妹呢!他們都喜歡你喲。”

    “好嘛!太陽爬起來好高了。”

    張新慧與劉文軒雖說都在新廟子學校讀書,但是,礙於男女有別,張新慧從不招唿同年級的劉文軒,張靜遠是好動的人,與文軒、文雅見麵少,見了反而很親切。四個孩子抓緊時間擺娃兒龍門陣去了。王惠娟拿出右派丈夫寫來的信,給劉玉華看,正文如下:

    父母大人在上,惠娟及文軒、文雅,您們好!

    來到成昆鐵路線上快九個月了,我和張曉風的堂妹夫吳益明一起,在離烏斯河大橋不遠的一個山洞裏幹活,鐵路在崇山峻嶺中穿過,不是橋就是洞,隻穿一條內褲幹活,全身都是汗。

    天下的事硬是有那麽巧,我碰見了李思琪,他是我們那個隧道的施工員,附近三個隧道的工程大隊長是李思琪的徒弟,有了這種關係,我和吳益明受到了特別照顧,請家裏人放心,他們沒有把我兩個當右派看,其它的右派就慘了,有時還要挨鬥爭,偶爾也挨打。

    李思琪解放前當鄉長,管著我們,解放後,他成了施工員,也來管我這個共產黨右派,看在家鄉人的份上,可憐我,關照我。曆史就是這樣開玩笑,讓我們碰到一起。

    他說:“我李思琪是有罪之人,共產黨對我既往不咎,看我的表現,看我對社會的貢獻。我沒想到,你劉誌高是窮人出身,當校長,管文教衛生,做了許多對百姓有利的事,咋個就成了右派呢?”

    我聽了他的話,心裏有多難受,我說:“你李鄉長不明白,我劉校長更不明白,張曉風也不明白,好心莫好報。我還有條爛命在,想起張曉風把命都掉了,到閻王爺那裏喊了多少冤喲!”

    成昆鐵路據說是全國最難修的一條路,三年五載完不了工。你要教育好三個孩子,努力學習文化科學知識,做個有用的人。

    孩子們長大一些,你要教育他們,千萬不要與當官的作對。看見黃鱔都可當成毒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叫他們千萬吸取我和張曉風的教訓。

    你要代替我對父母盡孝,遇事去找李仲清和玉芳,他們應該對我們那個家盡責的。此致

    敬禮!

    祝父母大人身體健康!全家生活快樂!

    不孝兒、不盡責的丈夫、不合格的父親

    劉誌高抄於成昆鐵路工地

    一九五九年八月五日

    劉玉華看完信,流下淚來,她說:“惠娟!你放心,誌高身體好,他有李思琪照顧,不會吃什麽虧。說到底,還是怪曉風,不應該讓他當校長,隻當老師,就沒有這迴事。”

    “不!華姐,不是曉風哥的錯,別人當校長沒事?是他不會當,他和曉風哥都是不願低三下四、看別人臉色行事的人。”

    “媽!太陽爬得好高喲!走了吧!”張新慧催促道。

    “好!馬上就走,靜遠,來給阿姨再見。”

    共產黨提倡以點帶麵,在評論政績時往往也是如此。於是,西江縣發出了建設豐產路的號召,全縣的大小公路兩旁必須建設成為高產實驗田,以飽上級檢查團的眼福。

    一條修成渝鐵路時修的輔助公路橫穿青龍公社一、二、六、七等四個大隊,五公裏長的公路兩邊一百米範圍內的土地就列為豐產路。

    公元一九五九年九月十日,青龍公社豐產路大會戰誓師大會在新廟子小學校操場舉行。縣農業工作部部長蘇文英首先作動員講話,他說:“鄉親們!我宣布,全縣的豐產路大會戰今天正式開始啦!過去打仗,要求集中優勢兵力打殲滅戰,現在,我們搞豐產路建設,也要集中精幹勞動力,先打一場深耕深翻仗,改造土地質量,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增加土壤厚度,這次深翻土地,要達到一米,督戰員要到每個生產隊的工地去,拿著標尺量,不足一米深的要返工。學校教師要帶學生參加會戰,突擊三天,可以挖紅薯、抹紅薯嘛!供銷社、防疫站、醫院等單位人員也要輪換參戰,每周一天。”

    王新鵬一次在家中乘涼時,侄兒子對他說:“三清灣的張天培背了烏龜在地上爬,太笑人啦!”

    “你小孩子懂個屁,個個生產隊都是亂報產量,胡亂吹。報上說,一畝打一萬二千多斤麥子,毛主席也種過莊稼,一母地能打多少糧食,他不知道?”

    也該國民黨員王新鵬倒黴,謝吉鬆正好經過,聽到了他那大逆不道的話,立刻報告督戰員胡子鬆,再報到公社去。好在有李仲清三個結拜哥子紮起,才免除了“反對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他再也不配當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了,迴家勞動,接受監督改造。

    九歲的張靜遠和同學們為了表示對豐產路運動的支持,在門老師帶領下,也來到了第一線,為二大隊六小隊挖紅苕,連續幹了三個半天活。張靜遠覺得,大躍進真熱鬧,人山人海搞突擊,好玩。

    青龍公社秋收糧食產量躍居全區第二名,獲得了獎勵。可是,在五九年應完成的公糧之外,還要上交統銷糧,根據糧食產量高低來下達指標,青龍公社就比上一年要多交許多糧食了。

    三清灣老百姓要感謝隊長張天培,雖然背了烏龜,人格受辱,可雙統糧是全大隊最少的。於得民隊長說:“張天培,你那個烏龜背得好!”

    “背烏龜不是個好滋味。”張天培心情很愉快,他知道,其它生產隊是沒法完成雙統任務的,他召集全體隊幹部商量對策,他說道:“全年的統購統銷指標已經劃下來,是根據上報糧食產量來算的。我那個烏龜值呀!我們的雙統任務可以完成,但是,春荒肯定差兩個多月的口糧,那是要餓死人的呀!大家商量怎麽辦吧。天雲,你說說看。”

    貧協主席張天雲隻得說話:“我們不能把糧食全交上去。能完成一半的生產隊不好找,我們當烏龜就當到底。”

    自從張天雲告發張國瑞後,張蔡兩姓人都看不起他,這次抗糧不交,性質嚴重,大家怕他又去上告,張天培讓他發言,就是要用話套住他。張天雲不想得罪眾鄉親,也為了改變自己的形象,大膽的說出大家的心裏話。

    蔡世發說道:“我建議,還是要給社員留點退路,分一部分糧食給社員。”

    “分糧多了不行,要犯法的呀!”會計張忠華焦慮地說。

    “從古到今,國稅皇糧,哪個敢不交呢?可是,土改時也有‘減租減息’嘛!公糧也應該有個準數,人口增加,按說公糧應減少才對,不減少,反而增加,土地又不會下崽崽。這兩年的天災人禍,總產量少了三成。”

    張天培從一個先進共產黨員淪為落後分子,最主要原因是,他每時每刻首先想到的是父老鄉親的利益。對大躍進,心裏不滿,不敢說,他隻有做。他說道:“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把解放全人類作為自己終身奮鬥的目標。我們總不能把獲得解放的鄉親們餓死吧!人民政府不管人民死活,還能說是人民的政府嗎?大家不要怕,出了大事有我頂著。”

    副隊長蔡世凱說道:“如果不分一部分糧食給大家,生產隊完成任務沒問題,就怕上邊知道我們生產隊有糧食,把別隊的任務加給我們。所以應該隨大流,無法完成公糧任務。”

    張天培動了真情,說道:“今天,我想起了曉風大哥,他那樣拚命地給政府辦事,挨冤枉死了,事情搞清楚了也沒法還清白。我很想不通,我們現在的基層幹部,大家都在說假話,幹對不起老百姓的事,反而受表揚,上級鼓勵、引誘你說假話,這世道怎麽會變成這樣?安徽的一個生產隊小麥畝產一萬二千多斤,吹牛皮!種過莊稼的人,都知道是假的。七大隊李文忠的養豬狀元,我就親眼見了,借我們大隊的豬兒去充數,還死了一頭百斤大的,我還吃了那死豬肉,李文忠偏偏就去北京見毛主席了。相比之下,我說實話,反而是烏龜。我就想,曉風哥死得太不值呐!”

    會計張忠華說:“我做的賬要大改,大家定下來後,我才好做假賬呀!”

    張天培拍板,他說:“按分來的任務數字,交三成給糧站。剩下的糧食分一半給社員,以防萬一,留下來的糧食還不能吃到過年,我看,我們食堂也要精打細算,是否拖到年關,我心裏沒有底。既然我們是烏龜,就應該比別人窮,食堂要垮,也應該是我們第一。交公糧也應該落在別人後邊,看一看別的隊怎麽整。要給社員講清楚,要想明年多得春荒糧,逢人就要叫窮。明年不發春荒糧,肯定餓死一大片。”

    在全鄉幹部大會上,李仲清書記問張天培:“你們生產隊總應該完成雙統任務吧!”

    “哪裏行,我們生產隊是老落後,因為我們的土大都在寨子山上,不出糧食,背烏龜肯定背定了,這次交公糧又要背烏龜了。”張天培沒有忘記背烏龜自恥,對李仲清沒有好感,說話毫不客氣。

    吃飯不要錢的公共食堂辦起後,公社就規定,私人不準自炊,所有炊具早已收去煉鋼鐵了。可是,食堂的飯不夠吃,還是有個別人不聽招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瓦罐之類煮食。各公社組織了檢查小分隊,發現那個房子上冒了尾巴,就要去看,是誰那麽大膽,違反上邊規定自炊。

    八月初一,公社黨委書記李仲清,社長何方雲,武裝部長陳大全,公社治安李白雲和區上下派的督戰員胡子鬆、黃水江等,專門下鄉檢查食堂開辦情況。

    一行人走出青龍場,到了申家糖坊,遠遠的溫家院子竹林邊,升起一小股煙子,陳大全說:“那兒一定有人不聽招唿,在煮東西吃,我們從四麵圍上去,看是誰那麽大膽,敢和公共食堂對著幹。”

    原來是青龍鄉第一大力士溫繼成,殺了兩隻雞,正在燒開水燙毛。看見一群人圍攏來,溫繼成臉色卡白,兩眼珠不動,僵立當場。

    九年前,就是這個溫繼成放跑了偽鄉長李思琪,導致張曉風被冤枉整死,李仲清和陳大全因此挨了全縣通報。後來查清真相,因溫繼成是雇農,沒有追究他的罪責。今天被李、陳二位碰上,正好老賬新罪一起算。

    李仲清大喝一聲:“溫繼成!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和公共食堂對著幹,破壞公社化運動,該當何罪?”

    陳大全走上前,一腳踢開鼎鍋,鍋裏的一隻未扯毛的雞滾了出來。沸水燙著陳大全,他跳起來,給了溫繼成一個左右開弓,吼道:“給老子捆起來!”

    剛由二大隊會計提為公社治安員的李白雲問道:“你為什麽要殺雞?為什麽不拿到食堂去?”

    很快,溫繼成被捆起來,他哭著說:“今天,我的老娘滿七十歲,我的兩個妹子要迴來,我把兩個生蛋雞婆殺了,給老娘做生。請你們可憐我家老娘,三個多月沒吃過肉了,人的臉都是浮腫的。”

    李書記輕蔑地笑道:“溫繼成!還記得放走李思琪那件事嗎?你以為幹了犯法的事,讓張曉風替你背了黑鍋,事情就算完結了!我告訴你,那筆賬給你記下了,今天,你又來撞槍口,不收拾你,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張曉風,你還有啥話可說呢?”

    “那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們,我不止一次地在菩薩麵前請罪。我今天,反正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隨你們怎麽整,我認了!”

    “把他押到公社去,關起來,還有多少反對大躍進的人,陳大全,摸一摸底,集中起來收拾。”李仲清想慢慢地打整溫繼成。

    再說,李仲清忙於政事,十多天沒迴家,李老太婆染了風寒,咽不下食堂裏的飯菜,想喝綠豆稀飯。李老太爺沒有把禁止自炊的事放在心上,他打了半斤米,一把綠豆,給老太婆熬粥。稀飯熬好,老太婆想吃,太燙了,老太爺盛了一大碗,一邊攪動,一邊煽風。

    李仲清一行人往李子灣走來,李書記想順道迴家看看老父老母。走到壩子邊,三塊石頭搭的一個灶上,一口小鼎鍋裏,還有半鍋兒稀飯,正冒著熱氣。

    聽到很多人走動的腳步聲,李老太爺放下筷子,快步走出來,他看見臉色鐵青的李仲清,沒好氣地說:“你還曉得有個家呀!你認不倒我李大星李大爺啦!”

    李仲清一言不發,走到灶邊,一腳將鼎鍋踢到壩子的那一邊。稀飯完全旋轉出鍋來,李書記順手拾起牆邊的一根捶衣棒,用力砸向鼎鍋,當著檢查隊員的麵,李書記非常麻利地把鼎鍋砸成幾塊。

    “你這個不孝兒子,你老娘生病,你不迴家看一看,也就算我們沒有生你這個不孝子。今天迴來,砸老子的鍋兒,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李老太爺氣得跳起腳罵。

    李老太婆聽到屋子外有聲音,小腳一顛一顛地,走出門來,也大罵黨委書記:“你娃娃官迷心竅,連老娘的鍋兒也要砸,天打五雷轟的東西!”

    李老太爺氣得手指發抖,說道:“你——你給我——我滾!老子沒有你這種兒!”

    李仲清書記以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砸爛了親娘的鼎鍋,令在場的幹部和聞訊跑來看熱鬧的村民佩服不已,共產黨的書記就是這樣六親不認,隻認事理,不講親情。共產黨員乃特殊材料做成,由此可見。

    何社長想不到李書記會對老娘來真的,他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趕快向陳大全遞個眼色,二人上前,不由分說,架著李書記就走,何社長說道:“仲清,你何必那麽認真呢?”

    “老何,我願意這樣做嗎?不能證己,怎麽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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