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漸漸斜了,深秋的風帶著清冷,掃了枯葉下來,在地上打個卷兒後歸於無聲。外頭謝澹懂事的練武,屋內便靜得隻有唿吸聲。

    韓玠的心驟然一跳,袖中的拳頭下意識的握緊。

    重生後一年半中,他從靖寧侯府的閑散公子做到如今青衣衛中鎮撫使的位子,因數次立功和出彩的馬球之術而得聖上青睞,暗查越王、與郭舍和馮英周旋、與高誠漸漸交心,其間諸般酸甜苦辣和艱難滯澀,唯有自知。在最難熬的時候,他會對著孤燈冥想,腦海裏翻來覆去的都是前世的事情——

    他當然迴過京城,見到靖寧侯府的破敗,撫摸她的遺物,卻再也無法觸及她的溫軟肌膚。那種痛深深印刻在骨髓裏,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不能叫悲劇重演。

    他怎麽會沒迴過京城呢?

    眼中添了一抹澀然,韓玠的手掌落在謝璿的肩頭,低聲道:“迴去過。靖寧侯府已經破敗,親朋好友也都離散。璿璿,我看到了那枚摔碎的玉玨,就在庭院裏,被埋在雨水衝成的淤泥中。你摔碎玉玨,就是為了那個麽?”

    “那是我摔倒時跌碎的。”謝璿苦笑了一笑,那一夜的淒風冷雨猶在眼前,如今迴想時那股絕望還是清晰銘刻,被包裹在韓玠的氣息裏,意誌都變得柔軟了許多,她的眼角微微濕潤,低聲道:“然後我想,那大概是天意。”

    “是我對不住你,璿璿,我迴了咱們的屋子,我找不到你,找不到孩子,隻有那些冰冷的首飾和衣裳,沾了灰塵冰冷的放著。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混賬,你活著的時候沒能陪你,就連你死也……”十數年中的悔痛頭一迴道出,韓玠無意識的握緊了拳頭,捏得謝璿肩頭隱隱疼痛。

    她沒有吭聲,隻覺那聲音裏全是沉澱著的悲酸,一瞬間叫她眼淚湧出,低聲道:“別說了!”

    那是她臨死前最怨懟的事情,恐怕也是他苟存時最悔痛的事情。

    眼淚肆意的掉落,她甚至想撲進韓玠的懷裏,將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道出。想告訴他,其實當初對他的怨懟早已消弭於無形,她其實也很心疼他。

    可這小院緊鄰謝老太爺的書房,她不能鬧出太大的動靜。何況謝澹還在院中,若是叫他察覺不對勁,又如何收場?努力的抬頭逼迴眼淚,她微微咬著唇,想要平複心緒。

    韓玠躬身看她,將所有的眼淚和忍耐盡收眼底。

    心裏隻覺得絞痛,他猛然將她攔腰抱住,一個旋身便躲在了門背後,然後

    低頭壓在她的唇上,手臂收緊的時候,將她用力的揉在懷裏。

    “別哭,別哭。”他像是抱著最心愛的珍寶,小心翼翼又滿是心疼,喃喃道:“這些事以後再說,澹兒還在外麵。”

    “我知道。”謝璿努力的控製情緒,點頭的時候嘴唇蹭過他的下顎,才發覺那裏有些紮人的青胡茬,想來這些天日夜奔波、勞心費神,跟那些老狐狸們斡旋的時候,韓玠必定是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他這樣憋著一股勁的躋身青衣衛中,去慢慢的籌謀對付越王等人,自然也是因為前世的緣故。那時候的他,舉家被斬,妻離子亡,又豈是能好受的?

    謝璿用力的環在韓玠的腰間,悶在他胸前的時候,眼淚還是撲簌簌的掉了下來,“玉玠哥哥,我想知道你是怎麽死的,其實我猜過很多次,可是每次又不敢深想。”

    ——像是腐爛最深的傷口,連碰都不敢碰。

    恐怕也隻有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才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來探問、來承受。

    韓玠伸手捧著她的臉,微微笑了笑,“為什麽不敢深想呢?那時候我很痛苦,也很憤恨,璿璿,我殺了越王,殺了那個昏暴殘忍的惡賊。沒叫你失望吧?”

    他努力牽起的笑容沒能安撫謝璿,她追問道:“那你呢?”

    他麽?韓玠維持著唇邊的笑容,那些悲酸和沉痛深藏在心裏,永遠不會磨滅,可是他又怎麽忍心將那樣沉痛的東西加在眼前這個滿麵淚痕的小姑娘身上?

    “行刺皇帝很難,我自然也是那時候死的。不過一命換一命,我報了仇,還有幸能迴到現在,知道越王埋伏著的陰謀算計,璿璿,其實咱們還是賺了的。”他在謝璿唇上又親了親,不舍而克製,安慰道:“至少這次,咱們可以提早斬了這條毒蛇。”

    謝璿知曉他的意圖,也極力的收斂情緒,道:“嗯!不過這事真的是很奇怪,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為什麽會迴到現在。玉玠哥哥,越王他不會也……”

    “不會!”韓玠斷然搖頭。

    他重來的機會是以永世換來的,越王算是什麽東西?

    兩人說話之間,謝澹因不見了屋子裏的人而過來尋找,叫了兩聲“姐姐”,就見韓玠和謝璿自門邊走出,氣氛很不對勁。

    謝澹一見了謝璿臉上的淚,霎時有些慌了,“姐姐?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謝璿咬了咬唇,在弟弟跟前,她下意識的收起種種軟弱悲傷,“

    玉玠哥哥說了些過去的故事,我聽了有些傷心罷了。眼瞧著要擺飯了,老太爺怕是會留玉玠哥哥用飯,澹兒,你多討教一些。”

    說罷,到底是壓不住心裏翻湧的情緒,匆匆朝韓玠行個禮,疾步出去了。

    芳洲忽然發現,這些天她家姑娘很不對勁,沒事的時候總是坐在窗邊發呆,有時候坐得久了,等她過去的時候就能看見眼角隱隱的淚痕。問她怎麽了的時候,謝璿又隻是說沒什麽。

    這般過了好幾次,芳洲十分擔憂,便將此事告訴了奶娘孫氏。

    孫氏是知道謝璿性情的,從小就不太喜歡吐露心事,以前謝珺在的時候姐妹倆還能說說話,如今謝珺出閣,恐怕整個恆國公府上下都沒幾個人能問得出來,想了想,便有意拿了些謝珺的東西往謝璿跟前湊。

    謝璿果然被吸引了,把玩著謝珺以前做的各種玩意兒的時候,就有些想念,“咱們已經很久沒見姐姐了吧?”

    “是啊,上迴還是七月底吧?那時候有許二夫人在身邊,姑娘怕是也沒能說太多。”孫氏有些探問的意思,“這都要入冬了,姑娘要不挑個日子過去瞧瞧?”

    “是很久沒見姐姐了。”謝璿喃喃,坐了會兒就又開始發呆。

    次日往榮喜閣去的時候,謝璿便提了此事,說近來總夢著姐姐謝珺,不知道她在許家過得怎樣,想過去瞧瞧。

    謝老夫人的態度不鹹不淡,倒是隋氏道:“是了,上迴聽說大姑娘染了風寒,一直也沒去看看,趁著這幾天閑著,不如媳婦幫著老夫人去瞧瞧?聽說許家那位明珠姑娘也定了親事,總該去走走。”

    這幾天二房開始往外搬家,謝老夫人意興蕭索,隻擺手道:“既是如此,你就去瞧瞧吧。”——以前被嶽氏和羅氏捧著的時候,老夫人每日裏眉開眼笑,如今的隋氏雖然恭順如舊,卻極少像嶽氏那樣溜須拍馬,時間久了,謝老夫人便有些興致缺缺,對隋氏不甚滿意。

    可她膝下三子,如今一個兒媳婦沒了,一個兒媳婦搬出去,就隻剩下個隋氏在身邊,內宅的大權自是掌握在她老人家手裏,可諸般瑣事還不得叫隋氏出麵去應付?

    隋氏自然也是曉得這個道理的,找了兩個老媽媽陪著老夫人推了會兒牌九,也就散了。

    到了十月初八的那天,隋氏便帶著謝璿往慶國公府去了。

    慶國公府自打許少懷因食狗案而死後,很是沉迷了一陣子,如今數月過去,那股子悲傷的氛圍還沒徹底散去

    。門房引著隋氏和謝璿入內,再由內院的媽媽們請進客廳的時候,許老夫人也正和許二夫人推牌九,謝珺坐在下首,另有一個媽媽陪著。

    見到隋氏,許老夫人倒是和顏悅色的,寒暄幾句,又問謝家老太爺和老夫人可好,自是一陣客氣問候。

    好在許少懷的事情並未牽連謝珺,雖然謝家雖然在外名聲不好,宮裏總歸有位五公主的生母婉貴妃,許家兩位待謝珺倒也挺好的,一夥人說了會兒話,隋氏談起了關於許明珠的事情,許老夫人就叫謝珺帶著謝璿到處轉轉。

    入了十月之後,景致自是各處凋敝。

    謝珺嫁入許家已有數月,神態氣質均有了極大的變化,尤其是成了少婦後盤起髻來,更比姑娘時候不同。姐妹倆出了客廳,謝珺身邊除了陪嫁過來的流霜、流鶯等人外,亦有許家分過來的幾個丫鬟,看著倒是挺穩重妥帖。

    外頭風有點冷,太陽掛在天上也是一片慘淡的白,走在青石甬道上,有落葉自腳邊飛過。

    慶國公府的後園也是獨有風光,謝璿難得來一迴,謝珺便帶著她慢慢兒散步,又問道:“看你愁眉不展的,是碰見什麽事情了?”

    “這麽明顯吧?”謝璿摸了摸額心。

    謝珺便是一笑,“哪兒能看不出來,以前見了我就往懷裏鑽,如今規規矩矩的藏著心事,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上迴在南禦苑還高高興興的,難道是為了晉王的事情?”

    晉王?謝璿有些沒反應過來,“我怎麽會為他發愁?”

    “以前老夫人待你好,便是為著玉貴妃和晉王,如今他沒了,還不就立刻變臉?我瞧著你和晉王殿下也算說得來,還當你是為他可惜。”

    唔,對,晉王已經死了。

    謝璿歎了口氣,“晉王殿下是挺可惜的。不過姐姐這迴倒是猜錯了,老夫人可沒心思琢磨對我的態度,二叔和二嬸子鬧著要分府出去,她老人家最近就位這個頭疼呢。”

    “這我倒是聽說了,老太爺竟然肯?”

    “姐姐你不知道,二夫人害過我、害過澹兒,前陣子竟然膽大包天跟越王勾結,想要把謝玥送過去,那越王……嗐,反正這迴他們是碰了老太爺的死穴,二叔又不服父親,自請要分府另過,哪裏還留得住。”

    謝珺默了半晌道:“分就分吧,雖然名聲難聽些,到底清淨。”

    迎麵兩個麵生的丫鬟婆子走來,皆屈膝行禮口稱“少夫人”,態度頗為恭敬。謝

    珺隻笑著點了點頭,瞧那從容的儀態舉止,倒是慢慢的坐穩了府中世子夫人的位子,隻是依舊不解,“不為晉王,那是為了什麽?”

    謝璿有些難以啟齒,絞著手帕擰了兩下,才低聲道:“是……玉玠哥哥。”

    “韓玉玠?”

    “嗯……”謝璿咬了咬唇。想起那道挺拔的身影時,便有種理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明明是想避開他,避開靖寧侯府,但近來卻總是不自覺的迴想前世的事情。

    韓玠家破人亡,對著空蕩的靖寧侯府時,會有多心痛?那恐怕比她痛楚千倍萬倍!他說他在殺了越王那個昏君之後就死了,可是謝璿卻記得當時韓玠的神情,仿佛是隱瞞了什麽。

    很多次斷斷續續的夢見韓玠,都是許多光怪陸離的景象。

    謝璿其實很明白,她並未放下韓玠,隻是因為韓夫人的緣故,才下了死心不肯再入韓家。可是如今,麵對韓玠的百般糾纏時,卻似乎又覺得不忍。

    問題就在韓夫人的身上,這一點很明白,但是謝璿依舊難以有些動搖。

    她牽著姐姐的手,尋了一處小亭坐下,臉上的苦惱都快溢出來了,“姐姐,當初祖父是因為清虛真人的那番話才下決心退了我跟玉玠哥哥的婚事,可是這半年玉玠哥哥沒事就陪著他,如今清虛真人死了,玉玠哥哥又冒著極大的風險救我性命,我瞧他有些動搖了……”

    “老太爺還是欣賞韓玠的吧?”謝珺忍不住一笑,打趣道:“其實我瞧著韓玠確實是極好的,就隻是你強,非要退親。”

    謝璿有些泄氣,靠在謝珺肩上,“那現在呢?上迴父親無意間提起,說老太爺對玉玠哥哥滿口誇讚,這要是一時興起……”

    翻過年她就是十二歲了,屆時謝珊已經出嫁,謝玖的婚事又已定了,謝珮的婚事最近正在商議,一旦定下來就輪到她和謝玥了。彼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這個小姑娘的話幾乎微乎其微。

    謝珺便道:“你還是不想嫁給韓玠?”

    “玉玠哥哥對我是很好,沒什麽好說的。”謝璿咬了咬唇,交了個底,“可是韓夫人……她肯定不喜歡我,我不能進靖寧侯府。”

    “韓夫人不喜歡你?”謝珺有些詫異,“我瞧以前你跟采衣玩,韓夫人對你也挺好的啊。”

    “那當初二夫人對你我,不也是很好?”因丫鬟婆子們都在幾步開外,謝璿倒也不是很擔心,低聲向謝珺道:“姐姐我聽人說,靖寧侯爺

    當年其實……想娶玉虛散人來的,如今都念念不忘,韓夫人心裏有這個疙瘩,哪裏會善待於我。”

    這個消息著實是叫謝珺吃了一驚,扭頭將謝璿看了半天,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姐姐你感覺不出來麽,韓夫人雖然人前和善,但是對你我,當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這麽一提醒,倒也不是無跡可尋。韓夫人不喜陶氏,哪怕礙於兩家的交情不得不對謝家的孩子和藹些,到底心裏有疙瘩,舉止間難免泄漏。許多細節當時不會在意,如今細想起來卻也並非沒有端倪。

    謝珺想了會兒,就有些猶豫,“認真說起來,確實是。”

    ——當年陶青青的風姿謝珺當然聽說過,那樣美麗的女人會惹來幾朵桃花也不奇怪。何況這些年與韓家來往時,韓夫人許多細節上的表現終究是留了蛛絲馬跡。

    若果真是韓夫人對陶氏有罅隙,那謝璿哪能在婆母手底下討得好處?

    謝珺微微心驚,正要說話時,就見遠處幾道人影緩緩醒來,冬日陽光下各自挺拔如青柏鬱鬆,打頭的是她的夫君許少留,旁邊一個是衛遠道,另一個正是韓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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