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被隔絕在外,密室裏安靜得很,好半天謝璿才從韓玠的掌心掙脫,因為手捂在他的胸口處,此時早已染滿了血跡。腦子裏有些迷糊與貪戀,理智卻占了上風,隻問道:“藥粉呢?”

    韓玠卻不著急,目光落在她頸間的淤青上,那裏清晰的留著指印。目光下移,她的衣衫上有血跡,不是來自於他,而是她自身的傷口——剛才被清虛真人逼問時,她必定也吃了很多苦頭。

    他心疼極了,低聲道:“疼嗎?”

    “剛開始的時候很疼。”謝璿的聲音有些軟軟的,“後來就不疼了,咬一咬牙就能捱過去——他們畢竟還沒對我出手太重,大概畢竟是有些忌憚吧。”

    可就算沒出重手,那也是動手了的。韓玠掀開她破損的衣袖,小臂上赫然一道紅痕,像是被鞭梢掃過,皮肉破了,此時血早已止住,隻是那醒目的傷口擱在她嬌嫩的手臂上,便分外觸目驚心。

    他連忙自囊中探出個瓷瓶,幫她處理了傷口,扯下幹淨的內衫幫她包紮。

    渾身上下早已濕透,那一段布帛自然也是濕漉漉的,他也隻能盡力擰幹,心裏想著趕緊帶她迴去。

    謝璿的心思卻全在他的傷處。

    比起韓玠所受的那一劍,她這一點點傷處簡直不值一提。待得韓玠包紮完了,她也依樣幫著處理了傷口,為他敷藥。間隙裏將晉王出事前後的經過問了,聽說最後是交在了高誠的手上,不由一歎,“這位高大人,當真是叫人好奇。”

    “這次他願意幫忙,也在我意料之外,不過放心,晉王的事情高誠不會泄露出去。”韓玠隻微微一笑,隨即扶著她站起來,走向清虛真人。

    行至近處,韓玠腳步微頓,朝謝璿道:“你先在外麵等片刻,我有事問她。”

    這便是有點審訊清虛真人的意思了,謝璿明白青衣衛中那些審訊的殘忍手段,曉得韓玠是怕嚇著了她。然而今日與清虛真人密室對峙,她才明白往日的自己有多弱小——哪怕曾經曆生死,哪怕有羅氏和嶽氏的惡毒,那也隻是藏在暗處的人心之惡,對於毫不掩飾的鮮血、殺戮、殘忍,她其實並沒有什麽真切的概念。

    可是越王暗中盤踞,往後又怎會少了殺戮與爭鬥?

    那些爭鬥不會像是恆國公府裏的內鬥一般好應付,不是她耍一點小聰明,言語挑撥幾句就能奏效的。那是朝堂上的陰謀,越王、郭舍、馮英,居於高位的人,哪一位的心思都要比她深沉幾百倍。而在那陰謀之外,

    便會是赤裸裸的殺戮,刀劍往來之間,又豈能容她心存畏懼和躲避?

    她沒有動身,反倒往後退了半步,低聲道:“我想看著你審問她。”

    韓玠詫異,扭過頭去,就見十一歲的小姑娘束手立在身側,神色淡然。

    她以前膽小又溫和,連吵架都不怎麽會,今日眼睜睜的看著兩人死在月華刀下,麵上竟也未見什麽驚慌之色。如今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目光落在清虛真人血跡斑駁的胸前,竟也沒有挪開目光。

    他隻覺心中一痛,有些不忍,“審問的手段會很殘忍。”

    “我知道,玉玠哥哥,”謝璿仰起頭,拳頭縮在袖中,“見識過了,才不會害怕。往後路途艱險,也許還會出現這樣的場麵,今日我先見識過這些手段,才好時時提醒自己當心,免得落入如此境地。”

    她說的輕描淡寫,卻叫韓玠臉色一沉,道:“我不會讓你落入這等境地!”

    “可我不能再疏忽下去。”謝璿並未讓步,“今天我會落在她手裏,被她帶到這密室裏來,隻能怪我疏忽,未經險境才不知道那有多可怕,才會抱有僥幸疏於防備。你趕來救我,殺了那兩個人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玉玠哥哥,以前我總是躲在你的身後,可是你又怎能時時護著我?怯懦害怕毫無用處,總有些事情是婉轉手段沒法解決的,必須血淋淋的麵對。”

    她說完了,像是印證似的,撩起帶血跡的衣袖,道:“躲是躲不掉的。”

    韓玠微微一怔,態度卻是堅決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這場景你不能看。在門外待著吧,僅僅是聽聽,也能叫你長記性。”不容謝璿分手,便將她抱起來放在門外。

    倆人這裏正商議著,清虛真人那裏卻嚇了個麵色慘白。

    清虛真人胸前早已被鮮血染透,她被韓玠以刀鋒傷了心肺,此時雖然自昏厥中醒來,卻已是奄奄一息。她有些畏懼的看著韓玠,似乎想要後退著逃出去,奈何渾身已然無力,隻能徒然掙紮——

    若是韓玠直接上刑罰,也許還沒有那麽可怕,可心驚膽戰的聽著對方的言語時,清虛真人卻不由自主的被引導了思緒,忍不住的想青衣衛的手段到底會有多殘忍。

    那種恐懼在看到密室中另外兩人的屍身時愈發濃烈,她喉頭嗬嗬的,想要求饒,卻似乎發不出什麽聲音來。

    攻心之法初見成效,韓玠頗為滿意,蹲身下去時麵色已然冷淡。

    青衣衛中

    的玉麵修羅並非虛傳,即便沒有拿出刑具,冷了臉麵開口的時候,也叫人膽戰心驚,何況那些刺目的血濺在他的衣袍上,光是看看也叫人害怕。

    清虛真人雖斂財無度,終究也是個被皇室豪門奉於上座的女人,這會兒心肺重傷,不必韓玠動用刑拘,哪怕輕輕碰觸傷口都是劇痛,自然是韓玠問什麽她便答什麽。

    隻可惜韓玠方才衝進來的時候太急切,出手時分寸過重,清虛真人沒撐多久,便咽了氣。

    最後一點聲息落下去,謝璿緊握著的拳頭鬆開,才發現掌心已滿是汗水。她前世畢竟曾與清虛真人師徒一場,扭身看著倒在血泊裏的道姑,歎了口氣。繼而便是心驚——若非韓玠及時趕來,今日恐怕就要換她落在這等處境之中。

    倒是韓玠有些惋惜,“可惜了,傷得太重——本還想留她到臘月。”

    兩人出得密室,外頭秋雨依舊綿綿,身上的血跡十分醒目,若是這般迴到精舍,自然會惹人注目。

    謝璿有些猶豫,韓玠卻伸臂將她攬入懷中,也不走正路,摸到了隋氏所處的精舍,穿窗而入。

    迴到恆國公府的時候,隋氏還是有些心驚膽戰。因謝璿的衣裳染了血,今兒出門的時候又沒帶換洗的衣裳,就隻好借了謝珮的披風裹著,饒是如此,前襟上的血跡也要不時的露出來。隋氏也不敢叫人瞧出端倪,進府後就換了青布小轎,直接往老太爺那裏去了。

    秋日寒雨潺潺,謝老太爺這會兒正在案邊看書,聽見隋氏迴府後沒去榮喜閣,而是直接往他的書房來,自是十分詫異。待見到謝璿那染血的衣衫和淤青的脖頸時,便化作了驚詫——

    “這是怎麽迴事!”

    “是媳婦疏忽了。”隋氏連忙跪在地上,“清虛真人說是要換個護身符給璿璿,我們都沒太防備,放任她帶著璿璿和芳洲、洪媽媽過去了,誰知道那兩人被打暈在角落裏,璿璿落在了清虛真人的手中,才會受這些傷。”

    她雖解釋了經過,卻說得略微模糊,老太爺眉頭一皺,轉向謝璿,“她騙你過去做什麽?”

    “今日玄真觀發生了一件大事。”謝璿並不急著說自己,先將前因道明,“晉王殿下冒雨迴城,路上有大石滑落驚了車駕,是青衣衛趕去營救。清虛真人興許是藏了什麽秘密,將我哄騙過去後百般威脅,想要拿來要挾玉玠哥哥,後來玉玠哥哥趕來救了我。”

    “晉王?”謝老太爺麵色陡然變了。

    他這一整日

    都在家中,對今日玄真觀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聽到事涉晉王,下意識問道:“晉王現在怎樣?”

    “不知道,當時事情緊急,玉玠哥哥救下我就走了,沒詳細說過。”謝璿搖頭。

    謝老太爺覺得心裏突突直跳,隻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玄真觀是皇家所用的道觀,常有達官貴人和皇室宗親往來,沿途自然修得極好,這麽些年的夏日暴雨之下都沒有過山石崩塌的事情,平白無故的,一場秋雨而已,怎麽會有大石滑落驚了車駕?

    更叫他擔心的是關於謝璿的事情。

    清虛真人為何要挾持謝璿來要挾韓玠?這背後透露了太多的事情,叫老人家一時間有些梳理不清。低頭看了一眼謝璿,就見小姑娘尚且帶著傷,潮濕的衣衫上殘留著血跡,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依稀還能看到脖頸間的淤青,倒是沒見驚慌之色。

    謝老太爺就又問道:“玉玠沒說旁的?”

    “他當時趕著去看晉王的事情,說迴頭會來解釋,這件事勿讓外人知曉——晉王殿下性命攸關的時候分神來救我,若是晉王殿下有什麽閃失,那個罪名他恐怕承受不起。老太爺放心,今日我負傷的事情,除了咱們府裏的人和玉玠哥哥,無人知曉。”

    謝老太爺當然曉得這個道理,他原也沒指望能從小姑娘嘴裏問出太多東西,隻能道:“先迴去歇歇,老三媳婦你跟著過去,叫靠得住的人看看傷處,別鬧出風聲。”

    隋氏那裏的心跳還沒平複呢,聞言忙道:“老太爺放心。”

    這會兒已是傍晚,秋雨依舊未停,迴到棠梨院後隋氏就先吩咐人去做些飯菜來,繼而叫人去請大夫,隻說是謝璿路上不慎滑落負傷,除了兩位徐媽媽和芳洲伺候之外,沒叫旁人摻和。

    等女大夫幫著處理過傷口、用完晚飯後,隋氏才放心裏去。

    謝璿卻躺在榻上心神不安,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韓玠的模樣。

    此時的韓玠,卻是恭恭敬敬的跪在元靖帝跟前,大氣也不敢出,雙手捧著一枚帶血的玉佩,小心翼翼的呈給大太監馮英。

    他的旁邊烏壓壓的跪著一地的人,除了今日負責護衛晉王的所有侍衛之外,郭舍等人也逗被召到了跟前。青衣衛指揮使蔡宗滿臉惶恐,額上是豆大的汗珠,副指揮使高誠則是一臉肅然。

    元靖帝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自郭舍奉上的盤中取過那枚帶血的玉佩,手掌猛然一顫,險些將玉佩掉落在案上——“這是?”

    “臣等翻遍了玄真觀的後山,最後也隻尋迴了這枚玉佩。”韓玠的聲音低沉,“另外……尋迴了一些……”終究不敢去刺激元靖帝那瀕臨崩潰的情緒,隻好咽下後麵的話語。

    然而元靖帝卻已經明白了過來。

    晉王掉落懸崖後,蔡宗便率人到崖底去尋找,除了摔碎的馬車和血肉模糊的駿馬之外,還找到了一些殘骨亂發及破損的衣物,隻是不見晉王的身影,就連跟著跳下懸崖的韓玠也沒了蹤跡。

    蔡宗驚駭之餘命人在四周尋找,竟意外的發現此處有猛獸橫行的蹤跡,震驚之下,分作數路尋找,最終與正冒雨搜尋的韓玠匯在一處,然後在一堆亂石之間找到了血肉模糊的殘體和玉佩等物,循著幾乎被雨掩蓋的蹤跡,在深林之中發現幾隻兇猛的獒犬後將其擒住,在獒犬棲息之處,找到了許多新鮮的骨血,甚至還有猛虎的蹤跡。

    這個結果顯而易見,蔡宗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結果幾乎是唿之欲出,晉王摔落懸崖後,已不幸被猛獸所食。

    可是玄真觀距離京城不算太遠,且皇室宗親往來,這後山之中怎會有這些兇獸?

    而後,在韓玠的有意引導下,便發現了上迴唐靈鈞等人誤闖進去的山洞。

    這些消息一道道的遞入元靖帝耳中,叫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幾乎崩潰。

    每一條消息都在表明,他的兒子是被猛獸給吃了,隻是不敢相信,直到見到這枚玉佩信物時,再難自欺。那個文弱溫和的少年,一心向佛的王爺,居然就這麽沒了!摔落懸崖,葬身猛獸腹中。

    玄真觀外的山怎會突然崩塌?

    受驚的馬為何會拐向更險要的山道?

    天子腳下、道觀山後,為何會有猛獸出沒傷人?而玄真觀的後山裏,居然還會藏著一個隱秘的山洞?

    那猛虎的蹤跡,是否跟去年虞山行宮裏的事有所關聯?

    種種悲傷和憤怒疊加,老皇帝心力交瘁了大半天,拍案站起來的時候幾乎沒能站穩,“查!給朕查!每一處都不許放過!”他看了一眼埋頭跪伏的蔡宗,眼中全是憤怒,夾雜著懷疑,轉而道:“高誠,去將清虛真人給朕帶來!”

    ——禦封真人、皇家道觀,為何在這之後,會藏著種種兇險?

    滔天之怒震得在場眾人不敢出聲,膽戰心驚的安靜裏,高誠抬頭道:“臣聽聞此事後就覺得事出有異,奉蔡大人之命帶人前往玄真觀中,那個清虛真人,已經被人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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