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田媽媽的動作,正自抹眼淚的謝玥也轉過頭來,透過那一道紗屏,就見三夫人隋氏和謝璿、謝珮都悄沒聲息的站在那裏。

    隋氏已經緩步走了過來,臉上隱隱怒色,盯著田媽媽。

    田媽媽雙腿一顫,慌忙收起了首飾盒子,問候道:“三夫人,四姑娘、六姑娘。”

    “在說什麽?”隋氏看了一眼田媽媽,複看向淚眼朦朧的謝玥,見兩人都不說話,便冷笑著看向田媽媽——“事情我已經聽見了,還想裝傻?玥兒一個姑娘家,你不三不四的在蠱惑她什麽?”

    她雖然性情柔順,近來漸漸管起家事,也還是有些威嚴在的。

    田媽媽並未求饒,隻訥訥的道:“並沒說什麽,夫人怕是聽錯了。”

    “聽錯了?”隋氏冷笑了一聲。她本心良善,雖然不喜羅氏的做派,對於謝玥還是有幾分疼愛,如今謝玥失了慈母,這婆子便花言巧語的百般蠱惑,想讓女兒家自己往那個傻王爺身上貼,自然覺得厭惡。

    田媽媽隻管低垂著頭,一臉的不服氣。

    隋氏認出這是嶽氏身邊的人,自己不好處置,便道:“跟我迴府,見老夫人吧。”

    這話一出,田媽媽沒說什麽,謝玥倒是急了,忙起身抱住了隋氏的胳膊,“三嬸子,求你不要跟老夫人說。”

    “迴府吧。”隋氏歎了口氣,安慰似的撫著謝玥的發髻。

    迴謝府的路上,謝玥幾乎懇求了一路,隋氏也心疼她,知道小姑娘受人蠱惑想不開,隻能先哄著,進了府門的時候,便叫謝珮和謝璿陪著謝玥迴棠梨院去。等謝玥一走,她便將田媽媽帶到了榮喜閣中。

    榮喜閣裏,謝老夫人剛剛歇午覺起來。

    自打應春進了春竹院後,嶽氏來陪老夫人的時間便日益減少,之後出了食狗案,嶽氏如今正忙著收拾爛攤子,更是沒時間過來,這院裏就比平常冷清了不少。

    隋氏進去的時候,謝老夫人就靠在榻上歪著,見了她便道:“這麽早就迴來了?”

    “媳婦在路上碰見了一件事情,不敢耽擱,特來請示老夫人的意思。”隋氏並不笨,先前謝玥拿越王的那扳指炫耀的時候並沒留意,如今品咂田媽媽和謝玥之間的對話,大約能猜到她們想做的事情,心驚之餘,不敢隱瞞,遂將今日見聞如數道出。

    謝老夫人一聽,哪能不知隋氏言下之意,登時大怒。

    嶽氏這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上迴她已經明令斥責過,叫眾人注意與越王來往時的分寸。誰知道她如今竟還打著主意,暗地裏給越王和謝玥牽線?

    隋氏來榮喜閣的時候就將田媽媽帶了過來,謝老夫人當下就叫人把田媽媽帶入,厲聲質問。

    田媽媽那裏自然是抵死不肯承認的,一會兒說是冤枉,一會兒又說這是謝玥的主意,跟她無關,如此閃爍其詞,愈發惹得老夫人惱怒,命人將嶽氏叫到了跟前,要親自問一問這個仁善孝敬的兒媳婦。

    餘怒未歇之下,謝老夫人又叫人把田媽媽關起來,威脅要嚴加審問。

    嶽氏如今正有些焦頭爛額。

    夫妻倆在跟郭舍來往之前其實已經有所考量,他們曉得老太爺跟郭舍之間的過節,卻也覺得老太爺那是小題大做,就算有一日這往來曝露於日光之下,他們倒也不怕。是以就算那天老太爺將謝紆父子叫過去罵得狗血淋頭,兩人明麵上哀聲告罪,心裏其實也沒當迴事情——

    朝堂上沉浮起落,當年那點小過節跟仕途利益相比,那簡直微乎其微!

    愁人的是那沸沸揚揚的食狗案。

    許少懷是慶國公府二房的獨子,那是向來都被夫妻倆捧在掌心裏的,如今一朝身故,偏偏謝澤又給攪合了進去,對方怎會不記恨?偏偏謝老太爺極注重這門婚事,怕謝珺將來在許家難以立足,非要將此事解決得圓圓滿滿。

    嶽氏為此費了好幾個夜的神思,又是賠罪又是送禮的,也沒能消掉許二夫人心裏的疙瘩。

    而於嶽氏而言,這樣的賠禮道歉也叫她十分憋屈。

    慶國公府長房夫人逝世後並未再娶,都是許二夫人當家管事,應酬往來。而在謝家,羅氏因為先前名聲鬧得難聽,這些年雖說是妯娌協力,許多事上還是嶽氏出麵應酬,論起來跟許二夫人處境相似。

    相似的處境身份之下,嶽氏又怎會願意低人一頭?

    許家死了兒子,又不是謝澤打死的,她已經放低了姿態去給許二夫人賠禮道歉,還要怎樣?

    更可氣的是老太爺,謝珺不過是個嫁出去的孫女而已,如今卻比謝澤這嫡親的孫子還要緊了?為了叫謝珺能夠安穩立足,就活該謝澤每天去人家府上看人臉色?

    許少懷和謝澤也是一樣的身份,慶國公府為了許少懷不惜得罪許多世家,怎麽到了謝老太爺跟前,這個孫子就不值一錢了?

    是個人都有脾氣,嶽氏哪怕再深的城府,這些天折騰下來

    也是煩躁之極。

    多年來積攢著的怨氣也在此時愈來愈濃烈——當年謝縝鬧出那樣的醜事叫恆國公府顏麵掃地,他又是那樣軟弱寡斷的性子,比才幹、比手段、比名聲,謝縝他哪裏比得上謝紆?

    怎麽老太爺就是一根筋的要護著謝縝,卻偏偏對謝紆如此苛刻,連讓他自尋出路都不許?

    謝老夫人叫人去請嶽氏的時候,嶽氏正在跟謝紆發牢騷,“……熬了這麽多年,竟連三房都不如了!老太爺護著大哥,老夫人捧著三弟妹,這是什麽意思?啊?為了謝珺一個人,我和澤兒活該去許家受氣?勤勤懇懇的這麽多年,如今竟成了這般處境!”

    “你以為我樂意?”謝紆也是一肚子氣,“大哥做出那樣荒唐的事,也沒見老太爺如今怎麽樣,這迴澤兒隻是湊巧在那裏,倒是比那打死人的更加罪孽深重!”他將手中茶杯重重拍在桌上,道:“反正老爺子是死了心的護著大哥,索性一拍兩散!咱們到了外麵,天皇老子也管不著,省得在這裏憋屈!”

    這就是想分出去單住了,嶽氏原本滿肚子火,聞言忙道:“你少給我使性子!咱們都忍了這麽多年,難道就差這一兩年?到了外麵,說得容易,你知道這個國公位意味著什麽?白白的放下這塊肥肉,反正我不樂意!”

    謝紆也火了,“那你倒是說說怎麽辦吧!不想忍又不想走,就隻會跟我抱怨。”

    兩人正吵得歡實,外頭丫鬟小心翼翼的扣門,說是老夫人身邊的媽媽來了,請嶽氏往榮喜閣去一趟。

    嶽氏不知是什麽事,倒不敢耽擱了,氣哼哼的咕噥了幾句,出門的時候,臉上怒色已然收斂殆盡。

    而在屋內,謝縝也是一肚子的窩火,他平常甚少跟嶽氏紅臉,近來也不知是哪裏出了毛病,嶽氏像是吃了火藥似的,沒說兩句話就像是能噴出火來,不複以前沉穩容讓的模樣,讓人愈發煩躁惱火。

    如此多的煩心事壓在一起,似乎也隻有那隻纖細溫柔的手,才能撫平所有的情緒。

    他將茶杯中最後一口殘茶喝盡,抬腳去了應春所住的小院。

    這院子離春竹院不算太遠,以前是空置著的,這迴謝紆安排應春住進來,也並未修繕,隻是粗粗清理過了,倒顯得院裏花草樹木有些蕪雜。

    謝紆走進去的時候,應春正在廊外的臥榻上安靜側躺著,八月時節桂花盛開,這會兒滿院子都是桂花的香氣。她像是在出神,將頭枕在右臂,側麵的起伏輪廓在臥榻上愈發顯出

    玲瓏,隻瞧了那麽一眼,便似乎能見到那襲垂順的綢緞之下藏著的身段。

    院子裏伺候的人並不多,隻有一個丫鬟一個婆子,如今也沒見蹤影,索索風聲之中,隻有她安靜的側臥。

    就像是初見的那次,她閑閑的倚靠在紅漆鵝頸靠椅上,一隻手寥落的撫弄荷葉,舉手投足全是風情。及至開口問候,柔軟溫和的聲音像是撥動琴弦,未必清越,卻像是能酥到人的骨子裏去,透著無法言說的嫵媚。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瘦馬之名,並非虛傳。

    在京城中三十多年,他見過高貴端莊、文雅清秀的世家女子,見過小鳥依人、嬌憨可愛的小家碧玉,也見過教坊歌肆裏嫵媚的歌姬和讓人血脈僨張的舞姬,甚至曾見過花街柳巷中銷魂蝕骨的水蛇狐狸精,卻極少見過像應春這樣的——

    舉止端莊從容、氣質秀麗清雅,卻沒有傲氣和刻意的姿態。那份嫵媚和溫柔藏在骨子裏,卻不會肆意外露,如一副畫卷徐徐展開,像一株藤蔓援引向上,讓人想要保護、想要探究,生不出敬意,也生不出輕視之心。

    這是種他從未品嚐過的女人。

    所以哪怕他知道這是魏尚書送給謝縝的女人,知道嶽氏可能會不高興,卻還是忍不住走上前去,嗅到她身上極淡的香氣。

    年輕的嫵媚姑娘對於他這個三十歲的男子,有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在往後的十幾個日夜裏,謝紆對此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此時瞧著玲瓏側臥的身體,謝紆腳步微微一頓,心裏那股憋悶似乎就散了不少。

    應春似乎有所察覺,側頭瞧見他,便撐起身子,“你來了?”

    謝紆被他迎到短榻上坐著,那雙柔膩微涼的手便到了他的鬢間,嫻熟的按摩之間,應春的聲音也是極柔和的,“累了吧?天氣正熱,待會歇一歇?”

    “嗯。”謝紆閉著眼睛,感覺腦海中那些纏在一起理不清的亂緒被她揉得煙消雲散。

    廊下微涼的風攜著桂花香氣吹過來,他忍不住握住了應春的手,“過來。”伸手一拉,站在身側的應春像是柔弱無骨似的,須臾便順著他的心意落在了懷裏。

    軟玉溫香在懷,應春的手指攀上他的眉間,聲音愈發嫵媚,“發愁什麽呢?”

    “一些瑣事。”謝紆並未明說。

    應春也隻是一笑,稍稍直起身子,拇指作勢去撫展他的眉心,將紅嫩的唇瓣送到謝紆眼前。

    謝紆旖旎心思已起,再無顧忌的,將她打橫抱起往屋裏走。

    應春的唇角悄悄勾了起來——她當然知道謝紆發愁的是什麽,這兩天食狗案鬧得沸沸揚揚,整個恆國公府上下,怕是無人不知。隻是不知道,她裝作無意提過的事情,他是否聽了進去。

    榮喜閣裏,嶽氏的臉色很難看,謝老夫人的指責和質問一句句的戳到她耳朵裏,像是針刺一樣。

    “我一向看著你仁善,這件事,當真是你安排的?”上首謝老夫人的眼中有惋惜而不可置信的意思。

    嶽氏稍稍弓著身子,心裏縱然天翻地覆,麵上卻是巋然不動的,“老夫人既然知道我處事仁善,就該信我沒有這樣歹毒的心思。那田媽媽固然是我身邊的人,但她所做的事情,未必就是我指使。老夫人已經明令過,咱們跟越王殿下相處時當把握好分寸,媳婦再愚蠢不堪,也不敢違拗長輩的吩咐。”

    “你的意思是,她是受旁人指使?”謝老夫人到底偏信嶽氏一些。

    嶽氏便忙跪在謝老夫人膝下,道:“當年媳婦帶來的陪嫁裏確實有他們一家,隻是並未重用,那個田媽媽也非我的心腹。老夫人細想,若我真的做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又怎會讓她去做?媳婦身邊自有得力的管事,安排他們去做,豈非更加天衣無縫?”

    這麽說也是有道理的,謝老夫人知道嶽氏的性子,不會如此莽撞。

    她沉吟了片刻,旁邊隋氏便道:“可玥兒那裏已經認了,”

    “認了麽?玥兒是怎麽說的?”嶽氏看向隋氏,目光逼人。

    隋氏倒是不卑不亢,道:“她承認了想跟越王有牽連的事情,央告我千萬別告訴老夫人。她一個女孩子家犯了糊塗,長輩們卻不能坐視不理,老夫人若是不信,叫玥兒過來問過便知。”

    嶽氏當即道:“那她是否說過,是我教她跟越王牽扯的?”

    隋氏一怔,便搖頭道:“這倒沒有。”她辦事的經驗畢竟淺,當時隻是生氣於田媽媽的蠱惑人心和謝玥的糊塗不清,念著謝玥是個小姑娘,確實沒問清這個。

    嶽氏見狀,便一口咬定是田媽媽受人指使,栽贓於她。

    等謝老夫人將謝玥叫過來一問,有嶽氏在場,謝玥倒是隨機應變,覺得往後隻能仰仗嶽氏,自然一口咬定是田媽媽教唆的,沒提嶽氏半句。

    謝老夫人就有些不高興了——田媽媽之心固然可惡,謝玥也確實糊塗,可隋氏還未

    查清真相便將嶽氏拉扯進來,居心如何,還值得思量。何況隋氏隻是推測,謝玥卻是矢口否認,其中分量,自是不同。

    老夫人被嶽氏哄了這麽多年,心中也有偏信,最初的那一陣憤怒過去,這會兒倒猶豫起來了,將謝玥教訓了一頓,便說明日再議。

    這些事畢竟上不得台麵,謝老夫人習慣了將不好聽的事藏著掖著,也沒打算大動幹戈,隻想著今晚認真想想,明兒再審出個子醜寅卯來。

    她這裏不溫不火的處理著,謝老太爺那裏卻又是一場大動肝火。

    謝璿既然布了田媽媽這招棋,自然不會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耳根子又軟又糊塗的謝老夫人那裏,等榮喜閣那邊派人來請謝玥的時候,她便覺得事情不大妙,於是趁著去外麵看望謝澹的時候,找到個由頭,將今兒的見聞直接稟報給了謝老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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