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已經響起了謝縝怒氣衝衝的聲音,“孩子跟前,你到底想怎樣!”

    “府裏上下,全都知道我沒臉了,我也不怕鬧這一迴。”羅氏聲音哽咽,“我知道老爺去城外是要做什麽,我縱有千般不好,也生下了玥兒和澤兒,老爺怎麽半點都不顧念我的感受?你這麽一走,比拿巴掌打在我臉上還要難堪!”

    “有事迴屋說。”

    “那老爺肯原諒我麽?以前的事是我不對,今兒我放下所有的臉麵,叫大家跪在這裏請罪,隻是想求老爺一句話,臨近年底,咱們好好過年好麽?老爺怎麽懲罰我都好,隻求老爺別再這麽出去了……”羅氏將謝玥抱在懷裏,哭得肝腸寸斷。

    謝縝不為所動,冷眼將羅氏看了半天,才道:“你若想跪,就繼續跪吧!”一甩衣袖,竟自出了院門,大步往書房裏去了。

    羅氏未料他竟會這般決絕,哭著膝行兩步,癱軟在冰冷的石板上。

    哀求、哭泣、柔弱、威逼……甚至今天大張旗鼓的苦肉計,幾乎所有的手段都用了,原本溫和軟心腸的謝縝卻像是變成了石頭,竟半點都不為所動。他不是最為心軟嗎?他不是心存歉疚嗎?為什麽滿院眾人跪地哀求,他卻會斷然轉身走開?

    這半點都不像以前的謝縝!

    羅氏滿麵淚水的看著院門,被婆子們扶迴正屋的時候,已然哭不出聲音。

    溫潤謙和的謝府世子,才冠京華的年輕侍郎,她愛著的那個人有世上最溫柔的聲音,最多情的眼神。可現在,怎麽會變成這樣?羅氏想不通,心裏被刀子剮著似的,滿心全是絕望。恍惚中,想起了當年母親臨終的哀歎——

    多情之人最是無情,心軟消去便是冷硬,一時的蜜糖其實是一世的砒霜。

    那時候她不相信,現在才隱約明白了幾分。

    像謝縝這樣的人,看著溫柔多情,決絕起來卻是比誰都狠。

    那麽現在,她該怎麽辦?

    除夕之夜,下了很厚的一場雪。

    恆國公府上下齊聚一堂,自老太爺起,到三位當家老爺和夫人,再到往下的孫子孫女們,幾十號人聚得齊全,在例行的祭祖之後,便共往家宴。

    因前兩天棠梨院的事情悄悄的傳開,席間雖沒人說什麽,看向羅氏的眼神畢竟不同。羅氏再厚的臉皮,經了這幾次的波折之後總會有所收斂,所以席間低眉順目,除了照常恭維謝老夫人幾句,也不像平常那樣歡言笑語了。

    謝老夫人倒是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

    兒媳婦們肯恭維她、哄著她,她便照單全收,而後隨著心情給些賞賜和臉麵。若是對方冷冷淡淡,她這個當婆母的也是原樣奉還,才不會去照顧那點情緒。

    這麽一來,倒是便宜了二夫人嶽氏,陪伴在謝老夫人旁邊說著話兒,笑容滿麵。

    底下姐妹們圍坐一桌,謝玥意興寥寥,謝珊向來溫柔沉默,謝玖倒是跟謝珺和謝璿有說有笑的,隻是偶爾將目光落向嶽氏時,便會微不可察的皺眉。而謝珮最無心機,聽著姐妹們的閑聊,不時過去跟謝玥頑笑幾句,倒叫謝玥眼中湧出感激。

    宴席過半,便有內監前來,帶著婉貴妃的賞賜——

    姐妹們一樣都是香珠、香袋、如意及金銀錁子等物,隻是謝珺與謝璿不同,比別人都多些東西。

    謝珺是府中長女,往年收到的賞賜都要比別人豐厚,這迴連謝璿都能越過幾位姐姐,這可就耐人尋味了。謝老夫人雖糊塗,到底是婉貴妃的母親,曉得女兒的心思,看向謝璿的時候便格外多了幾分期許——

    “六丫頭你過來,”她朝謝璿招手,“娘娘給你的賞賜比別人都豐厚,你可曉得緣故?”

    謝璿隻能搖頭,“興許是沾了姐姐的光。”

    “傻丫頭,這是娘娘讚許你陪伴公主有功,連玉貴妃都對你讚不絕口,所以格外器重。”謝老夫人今晚喝了些酒,做事就比平常更隨性些,拉過謝璿的手拍了拍,“往後多來我的榮喜堂,該教的,我一樣不落的教給你。”

    那樣親熱疼愛的模樣,仿佛以前的嫌惡厭棄隻是過往一夢似的。

    謝璿強忍住抽開手的衝動,道:“多謝老夫人。”

    旁邊嶽氏自然是跟著誇了幾句,什麽謝璿最近越發出落得標致秀美,行事也脫了稚氣等等,謝璿也隻能敷衍幾句。

    她前世在恆國公府待的時間有限,此生又背負著許多記憶,知道這位二夫人的真實麵目,是以並不是很習慣這樣的熱絡。然她在府中本就舉步維艱,在撕破最後一層麵紗之前,該客套的時候還是得客套,也隻好敷衍幾句。

    等兩人終於肯放謝璿走了,謝璿便忙迴到原處,借著出恭的由頭,去淨室裏洗了洗手。

    闔府夜宴的次數並不多,是以今晚能喝酒的多少都要喝點,像她這般小姑娘,也得喝點果酒應景。她雖喝得不多,奈何酒量太淺,這會兒臉上熱熱的,往鏡子裏一瞧

    ,竟如春日桃花開放,連眼神都有些迷蒙。

    不由想起和晉王的幾次接觸,謝璿暗暗歎了口氣——

    設計退掉了跟靖寧侯府的婚事,沒想到前腳狼剛走,後腳虎又來,如今被婉貴妃和謝老夫人盯上,想把她往晉王身邊送,當如何自保?皇家跟前,和尚道姑的話自然沒什麽用處,她這般身份,自然也沒有迴絕親事的資格,隻要婉貴妃想撮合,哪怕是五花大綁,恐怕謝府也會把她送到晉王跟前。

    那麽,隻能往晉王那裏打主意?

    畢竟解鈴還須係鈴人,晉王和玉貴妃看上她什麽,她趕緊改掉不就是了麽。

    胡思亂想了一迴,走出淨室,恰巧是孫子們過來給謝老夫人敬酒。

    孫子輩中自是以二房的謝鴻為長,十五歲的少年生得還算不錯,如今錦衣華服的走過來,確實有那麽些出眾的味道。

    他的身後跟著謝澹、謝澤和三房的謝津,興許是謝縝那裏花了些功夫,謝澤那熊孩子如今乖巧了不少,老老實實的跟在謝澹後麵,倒不像以前那樣如猴兒般亂竄了。

    嶽氏自打謝鴻進來後就沒挪開眼睛,帶著兒子給謝老夫人敬酒,做足了功夫,哄得老夫人臉上笑開了花兒,狠狠將謝鴻誇了一迴。相較之下,尚且帶著稚氣的謝澹就遜色些了。他跟謝老夫人並不親近,規規矩矩的行禮敬酒,想要退開時卻被嶽氏拉住了。

    “澹兒這玉佩瞧著真好,配著這渾身的氣質格外惹眼。是大伯給的麽?”嶽氏笑盈盈的打量著謝澹。

    謝澹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神色如常,卻沒有迴答問題,隻是道:“多謝二夫人誇獎。”

    旁邊謝鴻便是一笑,“是剛才老太爺叫大家作詩,澹兒做的最好,老太爺賞他的。說起來澹弟弟今年格外用功,連我都自愧不如了。”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都有些詫異——既是叫孫子輩作詩,自然是謝鴻、謝澹、謝澤、謝津四人。若隻後麵三位便罷,畢竟年齡相近,謝澹做得好也不算什麽,可是有謝鴻在場的時候,謝澹居然還能壓過他的風頭,博得老太爺的讚許?

    嶽氏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轉瞬便是一團笑容,“澹兒可是越來越懂事了,鴻兒,你可得好好跟弟弟學學。”

    旁邊謝老夫人倒是沒多少笑容,謝澹雖是謝縝的長子,但畢竟是陶氏所出。這些年她因陶氏而厭惡謝璿,對謝澹雖算不上厭惡,卻也不能說喜愛,加上嶽氏每日的奉承吹風,潛移默化便覺得謝鴻是孫輩

    中最出類拔萃的孩子,至於謝澹,他還小呢。

    老人家今晚被嶽氏捧得暈頭轉向,便笑道:“這有什麽,鴻兒做兄長的,老太爺自然嚴苛些,澹兒若有長進,賜些什麽也是有的。”

    “老夫人說的是,隻是這枚玉佩,我瞧著……”嶽氏並沒說完,隻是將目光投向謝老夫人。

    老夫人這才把目光落向謝澹腰間的玉佩,待看清了那是什麽,不由神色微變,好半晌才喃喃道:“……連這都舍得……”她像是明白了什麽,與嶽氏目光交匯的時候,各自有所頓悟。

    滿屋姑娘們都好奇的看著那裏,嶽氏像是察覺了什麽,便迅速扯開話題,“酒也都敬完了,鴻兒,帶著弟弟們出去吧。老夫人,外頭聽著像是放焰火呢,咱們也出去樂樂?”

    “好好好。”謝老夫人最愛熱鬧,當即由嶽氏攙扶著往外走。

    謝璿緊跟在謝珺身後,瞧著丫鬟小廝們熱熱鬧鬧的放起焰火,如花樹綻放,五彩繽紛。

    然而她的心思卻已經到了別處,裝作害怕焰火的樣子拉著謝珺到了人少出,便低聲問道:“姐姐,那玉佩有什麽古怪嗎,怎麽老夫人和夫人那樣說?”

    “那是老太爺的寶貝。”謝珺湊在她耳邊,低聲道:“我聽說是當年老太爺承襲爵位時,當今皇上親自賞賜的。他竟會把這玉佩賜給澹兒,足見重視。”

    “真的麽?”謝璿覺得驚喜。

    謝珺微微一笑,“若我沒猜錯,老太爺往後對澹兒的關懷,恐怕會比對我還多。”

    “那可真的天大的好事!”謝璿喜形於色,雙臂環在謝珺的腰間,高興得直跳。

    ——她最擔心的就是謝澹的安危,以前謝縝沒法指望,老太爺給的關懷又有限,他背負著未來可能給他的恆國公府世子之位,隻能以一己之力去承受周圍的覬覦。如今謝老太爺肯親自照料,那些魑魅魍魎總不至於太明目張膽了吧?

    難道是上迴羅氏和嶽氏勾結的事情敗露,老太爺明白了謝澹的尷尬處境,又瞧著謝澹肯上進,才有意照拂麽?

    老太爺絕不是謝縝那樣行事隨意任性的人,這枚玉佩賞下來,其意自明。但凡他肯在謝澹身邊安排人手,那羅氏、嶽氏再想染指,可就要艱難許多了。

    無數的喜悅堆在心間,謝璿幾乎想大笑出來,埋頭在謝珺懷裏,繼續蹦跳。

    謝珺攬著雀躍的妹妹,目光投向空中綻放的絢爛暗花,發自內心的笑了笑。

    真好。從十年前陶氏離去到如今,她第一次體味到除夕的樂趣。

    弟弟會被老太爺親自照料,謝縝漸漸的也有了變化,妹妹不再如以前那樣軟弱膽小。不管那個女人會怎麽做,至少這謝府之內,父女姐弟,漸漸都有了變化。年少無知的弟弟勤奮上進、才能漸顯,受老太爺器重,妹妹雖然變得古怪了些,卻懂得保護自己,甚至還能主動去爭取。

    這般情形,等過幾個月等她出嫁離府,總能放心許多了。

    唯一遺憾的就是謝璿的婚事。

    當初雖然聽從了謝璿的哀求,幫著在老太爺跟前弄虛作假,促成退婚之事。但在謝珺看來,韓玠對謝璿來說,實在是當仁不讓的良人。不管是他的家世、兩家的關係、他的品行,乃至他對謝璿的照顧和上心,全都叫人羨慕。

    那麽好的韓玉玠,璿璿怎麽就執意不肯嫁呢?

    就因為那個隻有她自己知道的可怕夢境嗎?

    煙花綻放後散入夜幕,許多的疑惑也隻一閃而過,謝珺將謝璿從懷裏拉出來,“別躲著了,快看煙花。”

    ——即便煙花易冷、彩雲易散,那一瞬的美好也足以震撼人心,叫人迷戀。

    雪夜裏的煙花此起彼伏,次第綻放,為正在演奏歌舞的皇宮大殿添了絢麗顏色,韓玠穿著麒麟服,腰懸月華刀,站在殿外有些出神。

    那年除夕他掩藏了身份獨自趕迴京城,也是這樣的雪夜,蕭條冷淡得沒有半點過年的氛圍。靖寧侯府已成空宅,他猶記得那滿目狼藉的觸目驚心,記得當時的悔痛欲絕。哪怕隔了一世,所有的記憶卻還是鮮活得宛如昨日,提醒他曾經犯過的錯誤和愚蠢。

    這個時候謝璿在做什麽呢?

    恆國公府每年的除夕都有家宴,此時的她應該是坐在熱鬧的暖閣裏,笑生雙靨,一如成婚後曾共度的那幾次除夕,她醉顏酡紅的縮在他懷裏,柔軟的腰肢貼過來,雙臂環著他,如依樹而生的藤蔓。

    她那麽喜歡跟韓采衣玩,卻又有意避開韓夫人,想必前世的婆媳之間,有許多他所不知道的齟齬。他枉為人夫,卻不經思考的信了她的掩飾之語,天真的以為婆媳和諧,家宅和睦,平白叫她受委屈。

    那樣苦寂的四年,她默默吞下委屈,臨死時該多怨他?

    胸中的悔恨與思念排山倒海洶湧而來,韓玠猛然握住了刀柄,用冰冷的鐵器抑製心內的顫抖。

    在外漂泊得久了,對於

    這樣闔家歡聚的日子並沒有多少期待,他此時隻想看看謝璿,隻看一眼就好。

    宮宴散時已是子夜,侍衛交接完畢,韓玠便迅速出了宮門。

    城樓上禮官敲響了子夜的鍾聲,此起彼伏的百姓歡唿中,韓玠踩著積雪,迅速走向恆國公府。

    除夕之夜,挨家挨戶的門前挑著燈籠,恆國公府外也是亮如明晝,燈籠光芒將那雪片映得格外清晰,韓玠在百步之外駐足,忽然自哂一笑。這樣的時節,他有什麽堂皇的理由去見她呢?

    目光掃向朱紅色的院牆,韓玠猛然翻身越過,在暗沉的雪夜裏,偷偷飄向棠梨院的西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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