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的恩愛情愁,一些小說電影電視演繹得十分生動,總覺得離我們太遙遠,與我無關,也難理解,不過是閑時打發時間。我親眼所見的現實迥然不同,就拿劉叔叔說吧,他人好得沒話說,追我媽幾年,調到另一個車間,最後還不是另覓所愛?可現在見到我媽連打招唿都很勉強,遇見我好象不認識。那位癡情一片追求舅媽的頭頭,廠裏人也沒誰挑得出他有什麽大毛病,可不出半年就搞上了一個新調來廠的漂亮護士。我不敢斷言誰誰虛情假意,卻叫我很難相信人間真有始終不渝的愛情。也許是我生長在一個有缺陷的家庭,從小沒有得到父愛,談情說愛嘛又沒到年齡,不懂得什麽叫真愛,更不懂什麽叫愛情,沒吃過葡萄專說葡萄酸。過去的且不說,如今那些款爺,有幾臭錢就神氣十足,按摩、桑拿的“玩”,結發夫妻涼著,金屋藏嬌,“包二奶”的養著……那些傍大款的“包二奶”丟人顯眼,更叫人惡心!在我的觀念意識裏,愛是感情的付出,付出是圖迴報的,課文裏明明白白的寫著:“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直白地道出:愛是懷有目的的,自古人皆如此。愛是激情,是短暫的,一時的熱度,經不住風霜雨雪,“永以為好”的目的達不到,那就拜拜,就另求新歡。愛就像吃飯,不可缺的精神食糧,幾天吃不上飯,病奄奄的拖著殘軀幹殼你如何去愛?到最後命都沒有了你哪有愛?課堂上老師講,“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是一份純潔情感,也許吧,可我體會不出,即使有,恐怕隻存在於原始先民之中,而今的社會誰見過?上一輩的情況我不了解,現代社會天天撞擊人心,商品經濟把人的精神也染上商品化色彩,人都變得相當現實,一心向錢看,比狗眼睛還勢利!誰見過有誰餓著肚子去奉獻?誰見過有誰能始終不渝地愛一個人不要性命?然而,舅舅和舅媽的一段離奇情緣,真真切切,世所未聞,教我感動得跟他們一起流淚。流淚歸流淚,最最關鍵的是牽涉到我媽,關乎我自己,雖然當時並不曉得許多,但我能感覺著媽媽感歎的含意。舅舅不顧及我媽媽的感情,執言讚美舅媽品行高潔,難道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一葉障目?教我琢磨不透,極至懷疑舅媽是真有神經病還是裝瘋?一個人裝個啞巴容易,反正是裝聾作啞,天天、月月、年年見人不說話,有活活的一張嘴硬是把心裏的話憋在口裏不說,人後偷著說,總不至把人憋死!裝瘋,隻在小說戲文裏有,現實生活中誰能做到?發酒瘋倒是不少,發起來胡言亂語,胡說八道,沒爹沒娘,膽大包天,連皇帝老子也敢罵。裝瘋就難了,尤其在醫院裏,騙醫生可不容易。如果說一時裝瘋賣傻保護自己也是可能的,或許更是必要和可行的,情勢所逼麽;但要裝瘋二十多年,恐怕難以想象,除非像地下黨員華子良一樣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具有非凡的百折而不撓的堅定信念。舅媽肯定不是華子良,那不過是小說中的人物。我猜想,她為他生兒育子,名不正,言不順,等呀盼他迴來,終日苦苦守望;懷著滿腔熱血和希望千裏尋夫,受盡百般苦難和折磨,乃至受人欺淩侮辱,最後的希望破滅了,心碎了,精神堤壩崩潰了以至失常,這便是世人所傳的“相思病”。瘋瘋癲癲二十多年,日夜相思,她心裏唯一的就隻有一個方緒文,眼睛裏也隻有一個方緒文;排斥一切男人,再好的男人也不放在眼裏;封閉自己的感情,再動情的話也打不開她的心扉;凝固她的心結,再高明的醫生也醫治不了她的病。一旦見了方緒文,吸引替代了排斥,感情大門打開了,凝固冰釋了,心結熔化了,病便好了大半,倒是合乎情理,也確實如媽說的:值得!那麽舅舅呢?鰥孤這麽多年,怕也不是他那樣輕描淡寫過來的,必定也有許多情愁難言,難道就沒有遇上比舅媽更好的?癡癡情深真的就為一心期許今日?又憑什麽樣的精神支撐?他自己不講,媽媽也未必曉得。

    我媽就是心太軟,見到貓哭老鼠也會被忽悠。其實,舅舅跟另一個叫“丘海棠”的一直瓜葛未斷,也相過好幾迴親,跟幾個女人談過戀愛。這是我上大學後才知道的。我也不是想揭舅舅的老底,或爆料什麽緋聞,也根本算不上是緋聞,無非是想教我媽明白,世間能有幾個真君子?必竟音斷20多年,像舅舅這樣要身份有身份要品貌有品貌的大男人,誰會抱殘守缺?何況是舊情?

    剛入大學那年,有位漂亮的女教授上課,一頭稍有稀白的濃濃卷發,雙目炯炯有神,好象能透視你的內心,初時都不敢同她接觸,時間長了也覺得她蠻和藹可親。她姓丘,普通話講的沒得說,可她總是從字裏行間不時捎帶出嶺南話音,特別是課後個別提問,我的嶺南話音重,她也隨我講起嶺南話,好奇怪!我說丘老師是嶺南人吧?她反問我,我肯定地點頭,她極隨便的說,那就算是半個老鄉吧。她自幼在嶺南長大,讀書,從小學到高中,自稱算半個嶺南人。他鄉遇故人,盡管是半個,也教我欣喜不已;不敢當麵問她的名字,恐怕有失尊嚴,從課程表上獲知:“丘海棠”。頓時,叫我驚異得啞言。哇……!莫不是舅舅早年苦苦暗戀的佳人吧?我很想馬上告知舅舅證實,可他已同舅媽一起迴桃花塢了,那時手頭不如現在有手機,找個電話亭嘛又要買卡,幹脆寫信。迴信說他早已曉得了,叫我莫跟她扯。可信來的太遲,我已經扯上了。

    在我多次課後“請教”和“老鄉,老鄉”的混熟了之後,常到她家話“鄉情”,我的好學和機靈勁頗得她喜歡,也把我當自家女兒一般,高興地拿出幾本相冊給我看,我留意到她年輕時的老照片,故作驚訝:“哇……丘教授年青時好漂亮哦!”她頗得意,我便主動發起追擊,試探性地開玩笑說:“怕是好多人追求你吧?”她兩眼放光,盯著我說:“你想不到。”

    “是一個加強班還是一個排?”

    “沒一個人追求我。”

    我睜大眼睛:“不可能!”

    “至少是沒一個向我表白,哪怕是寫張紙條。”

    “我不信!”

    “在我們那個年代禁止中學生談戀愛,哪像現在這麽開放?思想禁錮,別說女孩子,就是男孩子也相當保守,不敢越雷池一步。也確有那麽一二個勇敢的給女生寫信或遞個紙條,一旦被揭露出來,是要受處分的;那時大家的思想覺悟高,警惕性強,每學年也總有一二個倒黴的,不僅影響升學,而且記入檔案,禍害你一生。你想想,絕大多數同學來自農村,好不容易跳出“農門”,讀書上進,有誌氣,就是真的喜歡也不敢來電;特別是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更是謹言慎行,豈敢攀龍附鳳。你說有誰願意拿自己的一生前途斷送掉呢?”

    感到沒戲,心不在焉的隨手翻起相冊,看到她高中畢業班集體照片,我一眼就認出她,站在她身旁的,瞧瞧模樣有點像舅舅,不好單刀直入,裝作不經意的轉變抹角的說:“丘教授,我想跟你打聽個人。”

    “嗬,是我認識的嗎?”

    “他是嶺南人,跟你一樣在地區高中讀過書。”

    “是嗎?”她頗覺奇,“說說看,叫什麽名字?”

    “方緒文。”

    她聽到名字並無任何反映,倒是反問我:“他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舅舅的初中同班同學,”我現編著說,“有年暑假跟好幾個同學到我舅舅外婆家玩好幾天,人蠻好的,幫外婆家做不少事,我媽常念叨他。”

    “就這事?”

    “嗯!”我點點頭,“你認得他吧?”

    “何止是認得!”手指她身邊的那一位,“這不就是他。”對我宛爾一笑,一身輕鬆的說,“他就在北京。”她說畢業後一個東一個西的,多年失去聯係,改革開放後相會在市科技大會上,二個人都獲獎,後來常見麵,前幾年還常在一起吃飯、喝茶,肯定在北京。

    舅舅把自己說得那麽純粹,這不,露出馬腳了吧!“他人在北京?”我顯出驚喜交集狀。

    “你要是想找他,找個星期天我帶你去。”

    “我可不敢,又不認識他。”我裝作膽小怕事,“冒裏冒失的,不曉得他人怎麽樣。”

    “是個大好人。”她十分自信而且肯定的說,“就是跟你一樣,膽小。”

    “一個大男人也膽小?”我故作天真。

    “你以為男人個個都色膽包天呀?”我聽了不覺好笑,她以長者和過來人的經驗說,“你別笑,我告訴你,是男人都色,不過有的男人,比如方緒文吧, 有色無膽。”

    我插話說:“是個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吧?”

    “莫抬高了他。”她似乎來了氣,笑話道,“我看是‘迂夫子’,你要是見到他那個夫子氣呀,簡直是‘梁山伯’再世。”

    “你就這麽了解他?”

    “我們同桌二年,同台唱戲,唱的就是‘十八相送’。你說我能不了解他?”老太太打開了話匣子,也不避諱,很高興談他們的往事:我們倆人成績都一樣的好,又都是班幹部,桌子上磕磕碰碰的戲我就不講他,怕羞的男孩子,喜歡女孩子多是放在心裏,可到畢業了總該有所表示吧?他好象沒那麽迴事,走就走了。再見到時,他倒又有情了,三天二頭的約會。他呀,40好幾的人還孤身一人,一天到晚隻曉得埋頭搞研究,成果也不少,好象是陳景潤。你曉得陳景潤吧?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未至可否,她說就是那個研究“1+1=2”的數學家,從來就不曉得談戀愛,靠組織上幫他介紹對象。你說他迂不迂?老同學嘛,我趕緊托人幫他找,也碰到一二個中意的,年齡小他七八上十歲,二人也蠻般配,成雙進進出出,可要想從他嘴裏吐出哪怕一個你想聽的字,他就是憋得漲紅了臉也不出口,那夫子氣的樣子好象專門等女方給她投懷送抱……她說著自個兒控製不住笑起來,都是三四十歲的人,哪像你們現在的年青人,個個放得開。男人30一枝花,女人30老媽媽。花殘春老的,也來不了那個激情,除非哪個女人愛他愛得發瘋不成!我是個急性子,催他趕快找一個,巴不得明天就結婚;急了,他說要找就給他找個叫“海棠”的。這不是隨便說的玩笑話,我知道的,他是個一心人,依舊戀舊,叫我好感動……質問他:當年有的同學笑話你是我身邊的一片“雲彩”,為什麽躲著我,直到分別了也不開口?現在我都快做婆婆了,總不能叫我離婚嫁給你吧?你說他怎麽迴答我?他說何隻開口,簡直是用全身心的唿喊;高中畢業後他養了一盆秋海棠,對著秋海棠不知喊了千萬遍。你說他迂不迂腐?我說你又沒上廣播電台,我哪聽得見?你猜他怎麽說:那別的叫“海棠”的也行。那架勢好象是非“海棠”不娶。天哪!除非登報征婚,他又不同意,你說說我到哪兒能找到叫“海棠”的?

    “非‘海棠’不娶。”舅舅迂腐成這樣,當時哪想象得到?我一門心思想的是:假如舅媽死了或是真的瘋了根本不認識他,將會怎麽樣呢?他會不會願意做我爸?

    昨夜又是一場風雨,我睡在媽媽身邊,清楚地曉得媽媽跟往常一樣摸黑到陽台上去把“海棠”搬到房簷下。其實風雨並不大,覺得媽是多餘的。媽說小心總不會錯,要是淋壞了怎麽好意思交還給舅舅。早晨起來,我照常打開窗門,看到舅舅和舅媽倆人執手挨肩緊相偕,在那兒欣賞那盆盛開的秋海棠。我注意到舅舅比手劃腳的好象是問舅媽記不記得這盆花,她並無多少反應,又跟她輕聲嘀咕些什麽,然後戀戀不舍的離開。說心裏話,我實在不悅,也想不通:媽媽為什麽幾十年如一日養護這盆秋海棠?現在看來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哇!為楊家嗎?楊家早已名存實亡;為這個舅舅嗎?他的眼裏隻有舅媽。我直麵問媽:20多年辛苦操持值得不值得?媽大半天才說,不管姓“方”姓“楊”,總歸是一家人,有什麽值得不值得的?我急著爭辯,媽說:“小孩子家,你不懂!”

    昨夜風雨做秀,

    年少不更情愁,

    直麵護花人,

    緣何操持多憂?

    錯休!錯休!

    心期海棠依舊。

    舅舅堅持要去祭奠外婆。前天我們一起迴到桃花塢,村裏人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自由耕種,想吃什麽種什麽,能換錢的就多種。正是秋收時節,也難見下田收割的,道是有收割機,一家一戶的輪流來,耕田耙地也全是機器,隻要交了錢,就不用再操心。桃花蕩裏依舊是荷香菱壯,周圍的農田多已劈田造塘養魚;花溪水唱著歡樂喜悅的歌,兩岸依舊是一片桃林,正是碩果累累,尤其是盛產的蟠桃,品種經過改良,又圓又大,皮薄肉厚,入口香甜如蜜,已是村子人發家致富的品牌產品;放眼一望,那漫山遍野的果木桑林,桔柚像喜慶的桔紅色燈籠掛滿枝頭……家家養蠶賣繭,又有一片果樹林,有的還有幾塊魚塘,一年下來,少則一萬二萬,多的達十萬八萬,富得簡直是流油;戶戶蓋了二層樓的新房子,城裏人有的電視機等家用電器和沙發茶幾等一應家俱,樣樣齊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個個開心,笑得甜蜜,無不悠閑自在,再不用下田去爭工分,也不須外出打工;最瀟灑的是年輕婦女,穿金戴銀不說,騎摩托車趕集或到鎮上逛街也不說,平時電飯鍋一插不須問事,到時候炒二個菜就開飯,再不用圍著鍋台轉,也不用衲底做鞋,針線活兒幾乎全免了;閑時多,不是嗑著瓜子看電視,就是邀三五個人來一桌,“搓麻”,或“打拖拉機”、“鬥地主”,旁邊還有湊熱鬧的,她們呀,快活得自稱日子過得賽神仙!真有著一派“世外桃源”景象……可那楊家的三間瓦房已殘破不堪,一家人站在那兒傷感……村裏人圍來,話長道短,村長趕來迎接我們,煮酒燒茶,吩咐家人殺雞宰鵝,盛情款待……舅舅說瓦屋實煞風景,媽頗擔心,村長說私房任何人不能侵占,叫媽放心!留宿一夜,沒有汽車人聲宣囂,也沒有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閃爍其間,除了偶然一二聲狗吠,山村像一個睡熟了的嬰兒般安靜甜蜜……當紅日爬上山崗,放出的籠中雞在院子裏歡騰,飛上院牆的雄雞站在那兒喔喔長啼,一片雞犬之聲相聞……仿佛身處“桃花源”中。村長引領我們到得山上祖墳,外公外婆和二舅的墳塋荒草叢生,媽媽拿鐮刀割,舅舅挽起袖子,從村長手中搶得鋤頭,揮鋤除草刨根;燒香祭拜時,他挽著舅媽雙雙跪在墓前磕頭三拜,比媽媽還虔誠,並告慰先靈,明年春節他一定攜妻帶子迴來給他們拜年。返迴路上,他跟媽說,應該修墳立碑,準備明年清明節趕迴來,叫媽托人預先做好,錢迴去他就寄來。他極稱讚桃花塢的淡泊寧靜,民風純樸,物產豐富,村民生活閑適優裕。征求媽的意見說,恢複工作後補了些錢,加上這些年來積攢些稿費,總共有好幾萬,想把那三間瓦房重修一下,打算提前退休,一為照顧舅媽,二來批鬥時曾挨打受傷,高血壓也時常發作,三來工作壓力也大,身心疲憊,也需要休養。他計劃蓋個三層樓,底層專作客廳和活動室以及廚房、衛生間,上二層住人,約媽退休後迴來一起住,一人一層,一家人歡歡樂樂團聚。我是求之不得,不管是舅舅還是爸爸,隻要常在我媽身邊就足夠了,搶著替我媽表態。舅舅笑容滿麵,又摸摸我的頭,拍拍肩臂,傳來他的溫暖。“那好,迴去我就寄來。”他爽快的說,叫媽找個相當可靠點的人幫忙,先寄3萬,問媽夠不夠?媽說時下農村蓋新屋,一層用不了一萬塊錢,連裝修一起恐怕都足夠了。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外”來的也是“自家”舅舅。媽說“我不懂”,看來不是“趕時髦”問題,是社會上普遍存在的“代溝”,關鍵是我們這一代人不理解上一輩人,缺乏交流,更缺乏那種生死相依、休戚與共的親情、友情的思想觀念。

    舅舅決定帶舅媽迴北京,先治好病再作打算,一切準備就緒。媽媽好舍不得的拉著舅媽的手,說了許多分別的話,看她不時的點頭,情緒相當穩定,便從懷裏取出那本舊皇曆,塞到舅媽手上,說:“這是你找我要的東西,前些天才找到。”她見了一愣,打開看到那張發黃的照片,眼淚潸潸,無語直落;翻到上麵圈圈的日子,仰麵傻笑,把一家人都笑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突然咳嗽一聲,隨之噴出一口紫血,濺了一地,人也一頭昏厥過去……媽趕緊扶住,舅舅不知何故,跟媽一起扶她到床上,我有上迴經驗,趕緊打120叫來急救,醫生查了半天也說不出所以然,聽說是剛出院的精神病人,建議人暫時別動,靜臥觀察,有新情況立即送往神經病院。舅舅在旁邊守著,夜裏醒來,人好象清醒多了,問媽要那本舊皇曆,指著那圈圈的日子,從去工地找舅舅說起,細細叨叨地訴說她的不幸。原來她到工地後,部隊早已換房,運動期間,問誰也不告訴她舅舅的情況;她自個兒到秀峰墓前祭奠拜別,哭聲引來了好心人勸慰,看她一個農村婦女遠道而來,孤苦伶仃,十分同情,悄悄地叫她趕快迴去,莫在那裏惹禍,要麽去找原來的部隊。她從工地返迴,路上沒錢搭火車,沿著鐵路線走,邊走路邊討飯,總有人想打她的歪主意,失魂落魄的走錯了,找不到迴家的路,不敢再去討飯,又沒錢,揀人家的剩飯剩菜吃,摘野果挖野菜衝饑,更不敢借宿,晚上住人家牛欄。好不容易走到一個車站,見有人爬貨車,她也跟著爬上去,結果坐錯了車,跑到甘肅去了,浪蕩街頭巷尾,流落到郊區,夜裏躺在牛柵裏,一個好心的老漢清早起來喂牛發現了她,見她瘦得皮包骨頭,恍恍惚惚的,收留了她,養了些時日,恢複原貌。老漢五十多歲,依然孤身一人,想要她做婆娘,她說是來找丈夫的,在某某部隊,那老漢人好心術正,聽說是軍人家屬,也幫忙四處打聽,他自己沒打聽到,便托鄰村的表侄子幫忙,那老漢的表侄30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見她如花似玉一般,心存歹念,想生米做成熟飯,多次強行硬逼,她堅決不從,反抗,直鬧到發瘋……

    秋風送爽,我們送走舅舅和舅媽,連同那盆我媽精心養護20多年的秋海棠,執意要舅舅帶走,隨同舅媽一起“完璧歸趙”。料想他們一家子在北京團圓之美,表哥摟著他媽,又意外地擁抱著一個爸……那盆秋海棠有舅舅護著,再不用媽媽操心,一定會依舊盛開!舅媽今日頭上披戴紫紅頭巾,那是媽媽特意從箱子底下翻出來的,據說是舅媽當年跟大舅準備結婚在龍開鎮買的,一直沒派上用場,我媽留心保存至今日,刻意這麽給她打扮一番,襯托那一副白皙的臉龐,分外俏麗;人站在站台上,不知多少人一步一迴頭,投過欣賞與讚美的目光!我越看越覺得舅媽好像送子娘娘觀世音,可惜戴的是紅頭巾,倒是像是聖母馬利亞,問舅舅到底像哪個?他一時不解何意,盯著舅媽,我正想接著往下說,被媽嗬住了。快到惜別時,媽取下舅舅戴在她手上的那玫金戒指,親手戴在舅媽的無名指上,舅媽木納地接受著,舅舅在一旁勸阻,媽淡然地說:“你的心意我已收下了,就算是我送給大嫂的,了卻一樁心願。”

    我媽一副菩薩心腸,不知舅舅是何感想?舅媽戴上那玫金戒指,如新婚少婦般幸福而靚麗……我靈機一動,趕快搶上來說:“媽,你也真是的,舅媽又不是崔鶯鶯,要你當什麽紅娘?”轉身又對舅舅說:“我說舅舅,我沒說錯吧?”媽橫我一眼,斥責我不該隨便在舅舅麵前開這種玩笑,我爭辯說:本來就是嘛!舅舅終於笑開了,走過來摸摸我的頭,逗趣的誇讚我跟我媽小時候一樣鬼精靈,煞有介事地問我是不是想糖吃,我毫不遲疑迴答說:“當然囉!我最喜歡吃北京的果脯和巧克力,不過一定得是喜糖!”舅舅尷尬地衝我一笑,媽媽故意碰我一下,示意我不該亂說。待到上車再見時,他親切地輕聲跟我說:放心吧,不管你舅媽的病何時能好,一迴北京就給你寄果脯和巧克力來。

    火車喀叱喀叱地慢慢離開車站,好象跟我們一樣惜別,也顯得有些難分難舍,爾後長吼一聲,在筆直平坦的軌道上開足馬力,風馳電掣一般唿嘯著向北駛去,車尾迅速變小,小到一個圓點,消失在空空茫茫的曠野裏;舅舅和舅媽的故事從此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而媽媽久久沒有收迴她的眼睛。

    迴家路上,陣雁驚寒,空氣裏滲進涼意,我的心也涼了半截。我家的那盆秋海棠已“完璧歸舅”了,媽媽了卻心願。——可我的心願呢?隨著汽笛一聲長鳴,揮手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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